夏多布裡昂說,森林是人類最早的神殿原型。古木大樹猶如神殿的巨柱。作家沈葦凝視浙江蒼南橋墩碗窯古村兩株200多歲的美洲仙人掌,這帶刺的植物火焰、綠色火焰,虯曲、碩大、升騰,經歷時日、颱風、溼氣、病患,生生不息,生生不滅。
當你弄懂了仙人掌的一根刺、一片葉掌、一朵橘黃色小花,就懂得了自身之外廣大而豐盛的世界。凝視它們就是一種尚未丟失的信仰,一種對自然神靈的虔敬膜拜。
行走的仙人掌
沈葦 | 文
仙人掌的別稱「火掌」「火焰」,在碗窯變得尤為貼切。當燃燒了400多年的窯火漸漸熄滅的時候,兩株200多歲的美洲仙人掌——蒼南人稱它們為「公婆樹」——代替火焰在繼續燃燒。這帶刺的植物火焰、綠色火焰,虯曲、碩大、升騰,經歷時日、颱風、溼氣、病患,生生不息,生生不滅。它們遠離了沙漠故土,像資深遊子,用足夠漫長的時光,在異鄉紮下根,並在乾旱的另一端,在亞熱帶的天空下,鍛造出自己外剛內柔的異相和魂魄……
壹
蒼南橋墩碗窯古村,舊稱蕉灘,這個名稱也透露了它的地理位置——靠近東海和海上絲路。「碗知山語,窯藏千秋」,說的便是碗窯。走進碗窯村,仿佛走進了一個過去時,一座微型山城,一段靜息在深山裡的幽微時光。這裡至今完好地保存了龍窯、水碓、工坊、古戲臺、三官宮等35幢300多間明清建築。山谷幽靜,樹高林密,山道蜿蜒,拾階而上,泥寮錯落,層層疊疊。許多建築的屋頂壓著磚石,是為了防止颱風吹走瓦片。浙江最南端的蒼南,屬亞熱帶季風性氣候,夏日颱風很大,據說有一年的龍捲風特別兇猛,居然把一條漁船卷到了山頂。
第一個在此開窯燒瓷的人,是福建移民巫人公,外號「黑人老」,志書記載的時間是明萬曆三年(1575年),他為躲避倭寇侵擾避難到此。此後,陸續有餘氏、江氏、華氏、胡氏等燒窯制瓷大戶前來落戶。碗窯這彈丸之地,漸漸成為商賈雲集、萬眾衍聚、市井興旺之地。到清代,這裡是浙南地區燒制民用青花瓷的主要基地,鼎盛時期曾擁有18條生產龍窯。20世紀初,青花制式和坯釉工藝已非常成熟,以「鐵血十八旗」「五色旗」為代表的碗、瓶、壺等產品蜚聲海內,遠銷海外。
蒼南舊屬平陽,《平陽縣誌·食貨志》載:「燒造業最早者為南港三十七都蕉灘,清雍正年間……有十二窯,產值約銀圓八萬。出口銷路……浙、蘇、皖、鄂以及山東牛莊,臺灣諸處。」事實上,臺灣地區只是一個中轉站,經由臺灣島,碗窯村的產品遠銷到菲律賓和新加坡等南洋諸國,產品有酒盞、茶甌、甕子、穿花大鬥、鵝中水、各寸盤子等十多個大類。
當碗窯村的瓷器經由海上絲路遠銷海外的時候,美洲的仙人掌正遠渡重洋,登陸中國東南沿海,包括我們在碗窯村所見的「公婆樹」。
貮
今天,仙人掌的分布範圍包括南美洲、非洲、中國南方和東南亞地區。墨西哥沙漠是仙人掌的故鄉,是一個多漿植物寶庫。植物分「多點起源中心」和「唯一起源中心」兩大類,墨西哥沙漠是仙人掌的唯一起源中心。
墨西哥被譽為「仙人掌之國」,有2000多個品種的仙人掌。該國最大的仙人掌在北部下加利福尼亞,有20多米高,10多噸重,要用兩輛大卡車才能把它運走。仙人掌是墨西哥的國花,墨西哥人還將它作為盤中美食。在墨西哥,仙人掌是作為蔬菜在集市和超市出售的,辣炒仙人掌、蛋煎仙人掌和仙人掌沙拉是三道墨西哥名菜。仙人掌還用來做餅食點心,用仙人掌釀造的酒就是男人們青睞的龍舌蘭酒。
美洲還有一種會行走的仙人掌,叫「步行仙人掌」,在秘魯沙漠。一身的軟刺就是它的腿腳,它隨風移動,居無定所,隨遇而安,軟刺也是它的根須,通過這些根須它在空氣裡吸收水分存活下來。「步行仙人掌」使我想起新疆沙漠戈壁的風滾草,隨風滾動,走走停停,四處為家,在極端乾旱、惡劣的環境裡,頑強地生存。
那麼,作為「植物移民」的仙人掌,是什麼時候走出墨西哥沙漠、走向世界的呢?
1492年至1502年,義大利航海家哥倫布受西班牙國王資助,四次橫渡大西洋到達美洲,開闢了歐洲到南美的海上通道。新大陸的發現,是歐洲海外殖民和海上霸權的開始,帶來人員、商品、物資乃至動植物種的交換和傳播,世界進入了一個風起雲湧的海洋時代。其時,「中央帝國」卻是另一番景象,雖然鄭和七下西洋要早於哥倫布發現美洲,但這次「試水」卻很快被農耕文明的保守意識阻擋回去了。明朝明令海禁,封鎖海洋,從明至清,閉關鎖國的中華錯失了一個開放而活躍的海洋時代。當然,閉關也不是鐵板一塊,民間的海上交往依然存在,這是由膽魄非凡的商人、具有先見的官員、民間探險家、甚至包含了三成「真倭」、七成「外倭」「假倭」這麼一股暗潮般的力量,用野心和夢想、鮮血和生命開闢出來的海上絲路。
我們已知,土豆和紅薯大約是在明末傳入中國的,並從「貴族美食」逐漸變為「窮人食糧」。一種說法是經過菲律賓先傳到中國沿海地區,另一種說法是先傳到愛爾蘭,然後由歐洲人傳到中國內地。印第安人培育的五顏六色、花樣繁多的土豆,傳到中國只是少數幾個比較單一的品種了。據此我們可以推斷,仙人掌傳入中國,不會早於明末清初,但也不會大大晚於土豆和紅薯的傳入時段。
在中國,「仙人掌」這個名稱早在唐代就出現了,但它指的不是植物。唐代竇牟有詩「仙人掌上芙蓉沼,柱史關西松柏祠」,詩中的仙人掌,指的是陡峭而嶙峋的山崖和巖石。許多草木花卉都一樣,先是指別的事物,然後為某一種植物命名,成為專屬。譬如玫瑰,晚唐溫庭筠《織錦詞》中「此意欲傳傳不得,玫瑰做柱朱弦琴」的玫瑰,是指玉石。他的另一首詩寫「楊柳縈橋綠,玫瑰拂地紅」,這裡的玫瑰才是植物了。宋以後,「玫瑰」一詞才為植物所專屬。
再回到仙人掌故鄉——美洲。興起於上個世紀六七十年代的拉美「爆炸文學」,一度改寫了以歐美為中心的世界文學版圖。因此,當我注視一株球形、團扇形或蟹爪形仙人掌時,會不由自主地想到「爆炸文學」,或者仙人掌就是紮根在乾旱或潮溼中的「爆炸文學」,有著燭臺狀的分枝、肥碩繁多的葉掌和火焰般的搖曳、扭擺、升騰……帕斯的「批評的激情」,博爾赫斯的「迷宮」,馬爾克斯的「百年孤獨」,福恩斯特筆下的乾旱平原和罕見的肥大雨滴,等等,無不具有一種外剛內柔的魔幻的仙人掌風格。拉美「爆炸文學」,猶如一匹匹披著仙人掌盔甲和鋼刺的黑馬,殺向世界文壇,其振波和影響傳遞到了改革開放後的中國,使習慣於喝「母奶」的中國作家、知識分子開始喝上了異國的「狼奶」——異常好喝的、汁液充沛的仙人掌之奶。
「美洲的愛,與我一起攀登!」是一株巨子般的仙人掌,是仙人掌之愛,與聶魯達一起攀登馬楚·比楚高峰。
叄
我站在碗窯村五六米高的兩株仙人掌跟前——
一公一婆,一陰一陽,耳鬢廝磨,相伴而生,這帶刺的糾纏和恩愛,這內心的超級柔軟,曠日持久,直到海枯石爛、地老天荒。葉掌在每年春天和秋天開兩次花,好看的橘黃色花朵,像一盞盞不滅的小燈籠,仰天或倒掛,招蜂引蝶,繞樹飛舞。秋天葉掌開過花後,就乾癟、收縮、硬化了,漸漸變成枝幹的一部分。爾後,新枝幹又長出新的葉掌,上下左右節攀、延展,等待下一年的花期。像燭臺,像寶塔,仙人掌就是這樣自我更新、生生不死的。它們,活過了人的天命和大限,超然而頑強地站在那裡。
這一沙漠乾旱地區的植物,是如何適應亞熱帶季風性氣候的?這簡直不可思議,是一個謎。難道經歷了漫長的異鄉生活後,已發生基因突變,變成了另一物種?一種超級仙人掌?仙人掌驚人的適應力,已經以潮溼為乾旱,以狂風為港灣,以異鄉為故鄉。如此,它們才能在異域建立起自己的新故鄉。
據碗窯出生的蒼南本土作家朱成騰介紹,「公婆樹」為單刺仙人掌,屬叢生肉質灌木。三年前,公樹得了大病,主幹根部嚴重潰爛,整樹奄奄一息,婆樹也變得萎靡不振。後來村民們給公樹做了一次外科手術,清除爛根腐肉,消毒培土,並做了支撐架。公樹奇蹟般地活過來了,婆樹也仿若重生。「公婆樹」依舊茁壯而蓬勃。
村裡的老人還記得,「公婆樹」是1902年由一對燒窯的王氏夫婦從附近山上移植到村裡的,移植時它們已是百歲老人了。仙人掌是多漿植物,它的汁液能夠治癒燙傷。這就能解釋移植碗窯的原因了。事實上,仙人掌是一種很好的藥物,能清熱解毒、健脾補胃、清咽潤肺、護膚養顏,還能降血脂、血糖、血壓,是治療「三高」的奇藥。碗窯村裡還有一種名叫薜荔的古老植物,攀爬在門廊和老宅屋頂,結的果子像青澀的無花果。薜荔也多漿,俗稱涼粉子、涼粉果,它鮮牛奶般的乳液,加糖、加荷葉汁,可以做成炎夏裡窯工們最愛吃的涼粉。
碗窯一帶,從前多古木、大樹,但杉樹、松木裡的巨子消失了,基本上都成了燒窯的柴禾。與200多歲的仙人掌一起存活至今的,是一株300多年的香楓樹。民國年間,香楓樹的主人打算把它出售給南洋商人。伐木工來了,第一斧砍下去只砍掉一點樹皮,第二斧砍下去卻砍在了自己小腿上,鮮血淋漓,嗷嗷大叫。圍觀者紛紛說這是一棵神樹,不能賣掉,於是這棵老楓樹得以保留下來。
「土著」和「移民」,一起構成了蒼南蔥蘢的植物景觀和綠色寶庫。樟樹和杜鵑,是蒼南的縣樹和縣花。在南宋鎮大園村,有一株千年香樟,樹下立有「蒼南樟王」的石碑。金鄉衛,曾與天津衛、威海衛齊名,從明洪武至嘉靖年間,是東南沿海抗倭史上的名城,民間有「一亭二閣三牌坊,四門五所六庵堂,七井八巷九頂橋」之說。今天,它的城門、城牆都消失了,但四個城門外,依舊屹立四棵明清時期的大榕樹。榕樹被蒼南人視為風水樹、地標樹,房前宅後要「前榕後竹」。
在另一座保存完好、老百姓仍在生活居住的古城蒲城,東門城牆上的無柄小葉榕已經165歲了,鏽褐色氣根穿透城牆石縫,盤根錯節、虯曲有力,巨大的樹冠,像一把巨大的天然遮陽傘。鶴頂山是蒼南最高峰,曾是一座活火山。火山熄滅了,山腰亂石間,開始長出杜鵑花,花瓣奇大,清明前後,一簇簇,一蓬蓬,漫山遍野,紅紅彤彤。我在寫蒼南的詩裡,稱杜鵑花是「巖漿之花」,模糊了地質學和植物學的邊界。還有蒼南出產的四季柚、荔枝、香瓜、火龍果、葡萄等,在浙江和江南地區都是十分出名的。
夏多布裡昂說,森林是人類最早的神殿原型。古木大樹猶如神殿的巨柱。世界上不少民族,尤其北方民族,都有一個「世界生命樹」和「宇宙中心樹」的理念,這是人類最古老的萬物有靈信仰。
當我們站在碗窯村兩株仙人掌跟前時,凝視就是一種尚未丟失的信仰,一種對自然神靈的虔敬膜拜。
肆
一到蒼南,我就把「東海之濱,玉蒼(山)之南」修改成「大洋之畔,蒼天之南」。蒼南是個小地方,只有1200多平方公裡的土地,但它的山嶽風光、河川秀色和黃金海岸令人流連忘返、經久難忘。浙閩交界,瀕臨東海,通達海上絲路,它的文化呈現出一種開放、多元、包容的氣象。不說別的,就說蒼南的方言,就有閩南話、甌語、蠻話古語、畲語、金鄉話和蒲城話等六種之多。蒼南文化的多樣性,如同它植物的豐富性,不啻是沿海文明的一個微縮樣本。
蒼南夜景
有人曾說,當你從頭到根弄懂了一朵小花,就懂得了上帝和人。我想說,當你弄懂了仙人掌的一根刺、一片葉掌、一朵橘黃色小花,就懂得了自身之外廣大而豐盛的世界。
沈葦
2020年7月20日於湖州莊家村
◎ 來源:文學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