餘 斌
客廳裡的照片無論如何變換,巴金和楊憲益的像總是出現在最突出的位置上
——北京西路二號新村,是南京大學的一處宿舍區。有大大小小几十棟樓。其「濫觴」是幾棟上世紀60年代建的三層樓房,「二號新村」之「新」就是由此而來。後來範圍擴大,陸續有新樓蓋起,特別是一批上世紀80年代六層的住宅,定下了現今二號新村的格局,幾棟三層樓房已偏於一隅,蜷縮在院子深處。
——楊苡先生就住在其中號為「甲樓」的那棟的一樓。按後來單位分房時的說法,應歸為兩室半的中套,70來平方。1965年入住至今,再沒挪過地方。到現在楊先生說起當年選房時自己的眼光,還有幾分得意。說這房子質量好,地基打得深,冬暖夏涼。一個多世紀以前在天津,楊家風光顯赫,即使身為中國銀行行長的父親去世以後,楊家住的也是租界裡的深宅大院、花園洋房。甲樓一小小單元房,相去不可以道裡計。楊先生聊起往事,可以將天津舊居的種種細節一一道來,語氣裡卻無半點不勝今昔的味道。
——她好像從未將她不大的單元房看作「陋室」或「蝸居」之類,雖然上世紀90年代以降,高校教師的居住條件也大大改善,相形之下,她的住所已顯得狹小而老舊。舊雖舊,楊先生的家絕對不會像通常老人的住處那樣,給人缺少生氣的感覺。小院裡總是花木扶疏,房間裡則家俱、小玩意不斷重新擺放。重新組合、分類最頻繁的是書,不定何時有了新主意,楊先生就會指揮保姆小陳搬進搬出、搬上搬下排列一番。這是外人不易覺察的,楊先生自會興致勃勃地提起,且告訴你如此歸類的理由。就像把一些老歌請人錄在一起聽,又或聚起了滿櫥各種材質的玩偶、娃娃一樣,到老太太嘴裡,都是「好玩哎」,她經常給一個解釋是:「這是我的一種玩法。」
——我所謂「楊先生的客廳」,是通向小院的一間,也就十三四平米,幾隻書櫥加上寫字檯、沙發,剩不下多少轉圜之地。牆上的字畫而外,吸引注意力的是四處擺放的照片,先人的、家人的、朋友的、師長的;過去的、現在的。有的是「長設」的,有的則「應時」變換。不論如何擺放,巴金和楊憲益的像總是出現在最突出的位置上:巴金是她的人生導師,從17歲寫信訴說人生苦悶開始,她與「李先生」亦師亦友的關係持續了大半個世紀;楊憲益則不僅是兄長,也是她最崇拜的人——說起楊憲益,她總是很確定地用上「崇拜」一詞:「我就是崇拜我哥!」
巴金和楊苡在上海武康路巴金家合影。 趙 蘇 攝
楊苡和哥哥楊憲益
——那些老照片裡的人有好多都已不在世了,卻不是供著,楊先生與之朝夕晤對,就仿佛故人還在周圍。在楊先生家做客,最有意思的事情之一就是看老照片,幾乎照片上的每個人,都會引出一個周周折折的故事。有時談著往事,楊先生會忽地起身到照片前面去指認,這就是他(她)哎。老人都喜歡談往事,唯楊先生說起來沒多少傷感,倒是「好玩」得緊,仿佛那些人與事不是過去時,是現在時的。有她在內的照片,穿越了好幾個時代,從孩提時代,到中學畢業照,到身為主婦,到兒孫繞膝的老年,當然有「歲月」流過,奇異的是不「滄桑」,就像房間裡老舊的家俱、不加粉飾的牆面和裸露的水泥地,不會讓你覺得寒傖一樣。
——其實襯著商品房的興盛,層出不窮的新興小區,二號新村裡後起的典型的上世紀80年代多層住宅也像是上了年紀的光景,「新村」之「新」已然無從說起。其居民多為老年的教職工,年輕的大都搬到學校新建的宿舍區,七老八十者株守此地,圖的是位置在市中心而鬧中取靜,交通、就醫方便。院裡比別處更有一種靜謐,有幾個時段,最常見的景觀就是老年人相攜在緩緩散步,其中不乏拄著拐的。據說90歲以上的,能數出六七位,這裡面年齡最大的,我想就是楊先生了吧。
——楊先生並不是南大的人,住在這院裡,她的身份是趙瑞蕻先生的「家屬」。「家屬」有一意,是指沒有工作的人,家庭婦女。楊先生常說起對家庭的看重。1953年高教部外派趙先生和她去東德教書,一家人已打點行裝到了北京了,說是孩子不能帶去,她便拒絕了。孩子是最重要的,這差不多是絕對命令。楊先生說這是家教,從母親那兒來的。不僅如此,趙先生在世的時候,也是優先的,客廳裡唯一的寫字檯就屬於他。很難把「相夫教子」與《呼嘯山莊》的譯者聯繫起來,但楊先生總是笑說起她在家中的從屬地位,以及她與趙先生之間的「志同道不合」。
1956年趙瑞蕻楊苡攜三個孩子攝於上海,《呼嘯山莊》譯於此時。
她喜歡自由自在的生活,有機會就要聲明自己只是「教員」
——當然,楊先生並非「家庭婦女」,倒不僅僅是從言談舉止上一望而知——事實上從大學畢業到退休之前,她一直是工作的,而且大部分時間,有單位。把「工作」和「單位」分而論之大有必要:上世紀50年代初,楊先生的履歷表裡自說自話填的是「自由翻譯工作者」,她不知道照新社會身份的分類,根本沒有這一說。她也不曉得她所習慣的「自由」已經成為一個可疑的字眼。
——她以為給自己的身份定位是「寫實」的,因為那幾年她不上班,呆在家裡譯書。不過她不上班的「自由」很快受到幹擾,文聯(楊先生在南京解放後加入了市文聯)的小會上有人對她「不出來工作」表示不解,楊先生信奉的「孩子第一,四歲以前必須自己帶」,不被認為是一個理由,在仍應算是和風細雨式的「幫助」中,倒被歸為「個人主義」「自由主義」思想。
——楊先生後來就被「幫助」到單位去了。在水利學校教過中文,到文聯下屬的《雨花》雜誌當過特約編輯,最後一站是南師大外文系。1980年就不幹了,不是系裡讓退,是她自己辭職的。她的許多朋友同事都不明白她何以那麼迫不及待:等定了職稱再辭嘛。在高校,職稱屬「茲事體大」到近乎「唯此為大」的,而退休即令不是形同被單位拋棄,也是很讓人失落的事,故還有「提退」一說,即以提職稱為條件換得下崗。楊先生什麼都不要,自己走人,想必給單位領導省了不少「做工作」的功夫,何況不是退休,是主動辭職。
楊苡譯著書影
——儘管楊先生是西南聯大出身,在高校工作多年,資格不可謂不老,卻一直沒職稱,身份是很含混的「教員」,聽上去似乎比講師更等而下之。根據資歷和作為《呼嘯山莊》譯者的名聲,很多不知情者都想當然以為她必是教授,往往以教授相稱,楊先生有機會就要聲明她是「教員」,大有「以正視聽」的味道。有次文聯給她頒獎,介紹時領導說她是教授,輪到楊先生發表獲獎感言,她頭句話就是:我不是教授,我是教員。弄得領導很尷尬。自然的,很多人為楊先生抱不平,同時以為那樣的糾正隱然有忿懣之意,甚至將她的辭職與對待遇的不滿掛起鉤來也說不定。但楊先生提起「教員」總是很平靜,止于澄清誤會,聽不出什麼怨憤的情緒。至於退休事,她似乎是求之不得的——對她而言,那是對「單位」成功的逃離。她主動辭職,最大的動因就是和「單位」拜拜。此處加上引號,蓋因楊先生不僅是對某個具體的單位有特別的不滿,凡屬「單位」者,都讓她覺得隔膜。
——這和她的經歷有關,她在「單位」裡從來就是批判、甄別的對象,最寬鬆時也是被「幫助」「爭取」的對象,在咖啡館裡喝著咖啡改作業被撞見也被舉為「資產階級思想」的證據,深文周納尋繹她詩裡的反動因子。她在「單位」幾十年,舒心工作的時間沒多少,被批、「靠邊」的時候倒居多。是故在楊先生那裡,「單位」是和一連串的不快以至屈辱綁定的,寧可敬而遠之。
——當然,也和她的性格有關。即使沒有一波又一波的政治運動,楊先生對「單位」也不是不感冒的,因「單位」之於她,都意味著拘束、限制。楊家三兄妹曾戲以「博愛,平等,自由」彼此定義,謂哥哥楊憲益得「博愛」,姐姐楊敏如追求的是「平等」,楊先生則要的是「自由」。這「自由」沒什麼抽象的,簡單地解作個人的「自由自在」也沒什麼不可以。她18歲離開日本人佔領下的天津那個讓她苦悶的家,隻身到昆明入西南聯大讀書,是爭自由,希望自由自在地說話,隨意安排生活,要的也是自由。
——在「單位」裡,楊先生仿佛動輒得咎,不獨是後來,1948年她在國立編譯館幹了一年,就因議論國民黨的「勘亂」加上對上司的不敬被解聘了,其後到中英文化協會,更是一個月就走人。
她的客廳成了她最自在的地方,與朋友聊天是她生活中一個重要的組成部分
——不慣「單位」的人當中,有不少是不善與人相處,或人緣不佳的,這兩項皆與楊先生無關。她是很願意與人交流的,人緣則我想亦必是不差,否則就沒法解釋她的客廳裡何以總是那麼熱鬧。她的動輒得咎,多半是禍從口出。不能把楊先生歸為對政治感興趣的人,「懂」就更說不上。楊先生有自己的立場,而且喜歡對人與事「隨便」發發議論。在過去不可「隨便」的年月,這一「隨便」,事就來了。即使不幹政治,對周圍人事的議論也會有後果的,弄不好就得罪了什麼人。
——既然楊先生並不反感與他人的交流,且喜歡輕鬆隨意的往還,她的客廳便成了她最自在的地方,與朋友熟人聊天無疑是她生活中一個重要的組成部分。我猜想楊先生過去一定是喜歡串門的,只是年事已高,且久已不良於行,就有來無往,都是登門拜訪的人了。楊先生的客廳於是也便越發的熱鬧。
——我想我可以肯定地說,楊先生家的訪客最多,她的客廳是二號新村大院裡最熱鬧的地方。其他人不拘「陋室」還是「廳」,標舉的都是「談笑有鴻儒,往來無白丁」之類,楊先生這裡沒那麼「雅」,似乎「三教九流」「各色人等」都有。採訪的記者、邀稿的編輯、親朋故舊(包括他們的後人)、串門鄰居、慕名而來的不速之客。年齡跨度大,少長鹹集,少者20許,長者80往上。
2015年春節,朋友們來看楊苡。
——楊先生並非來者不拒,比如對媒體,就是有戒心的,因為不止一次,她發現登出來的文章或添油加醋,或張冠李戴,或用些花團錦簇不著調讓人哭笑不得的句子,總之看了添堵。最讓她畏懼的是那種「胸有成竹」的採訪:來者早有預案,一連串問題,仿佛就等著你「填空」。而後找個標籤,比如談身世,來個「貴族」往上一貼,就算齊活。楊先生身上,早年即養成的教養在那兒,很少讓人下不來臺,心裡則未嘗不氣惱:我出生時父親就不在了,楊家走的是下坡路,哪來什麼貴族?!我們兄妹都是要擺脫舊家庭的,貴族、貴族的,羨慕得不得了似的——又時髦了嗎?最後則以「太可怕了!」或「可怕極了!」作結,這是楊先生口中出現頻率頗高的短語,用以表示對某些人與事的厭煩。
——楊先生喜歡說往事,有時卻又很煩被問這問那,這似乎有點矛盾。其實不然。不待你發問,她也會說起天津那個家裡生活的種種,在中西女塾的日子,聯大師友們的友情,等等。這些都是在她腦子裡盤桓不去的,越到後來,那些畫面越是鮮明生動,而且總是伴隨著紛紛的細節,聽她娓娓道來,真是如在眼前。同樣的內容,有所圖而問上門來的,她有時就搪塞敷衍,甚或說些不愛聽的,以她的方式把人家給懟回去了。簡單地說,楊先生樂於分享屬於她的記憶,卻不高興被拿去做談資,更不喜弄到媒體上被消費,那就不再是她的,變了味了。
——是故楊先生最感自在的是聊天,回憶若納入聊天的節奏,她就特有興致。而聊的內容也不單是她的懷舊。像她這樣歲數的老人,多半都是唱獨角戲了,因為對外間事、他人事再無好奇心,她不。她說,也聽人說。話題從國家大事、時政要聞到熱播電視劇到裡巷瑣聞、各種八卦。她的訪客常驚訝她有這麼好的記性,也驚訝她知道那麼多正在發生的事。不上網,不用微信,她的信息除了得自電視、報紙之外,一個重要來源即是客廳裡源源不斷的訪客。既然她的訪客「三教九流」,且什麼年齡的都有,她又時或好奇發問,便很能跟得上趟,一些時新的說法也會從她口中蹦出來。比如不久前她跟我說起有人弄錯了什麼事,便笑道:「我這不是『躺著中槍』嗎?」
只要覺得仍然有「好玩」的人與事,她跟這個世界就「不隔」
——足不出戶而所知甚多,楊先生自己有時也不無得意。「世界是你們的,也是我們的」,拿年齡說事兒,老年人有此感慨,順理成章。楊先生常說到同輩甚至年輕一輩的誰誰不在了,也說到自己的時日無多,但你分明感到,她仍在饒有興致地參與「現在」——只要覺得仍然有「好玩」的人與事,她跟這個世界就「不隔」。而楊先生覺得「好玩」者,委實不少。前幾天她還打電話過來,只為提醒我電視上正在播一場音樂會。「好聽!」她告訴我哪個頻道,之後就匆匆把電話掛了。
——當然,能夠「不隔」,好奇心之外,「物質」基礎是楊先生的耳聰目明。幾年前不慎跌跤骨折後,楊先生的活動半徑就在不斷縮小,最後當真是「足不出戶」了。但是她的反應一如既往。楊先生語速快、動作快、反應快,就是因動作太快才有那一跤,因此也就「收斂」了。但除了這一項,其它的還是快。電話裡絕對聽不出年事已高,客廳裡眾聲喧譁之際,她則有「耳聽八方」之能。比如正跟坐得近的人聊著什麼,那頭有人在談論她感興趣的某個話題,她會忽然停了話頭,加入那邊插言幾句,或是發問。眼見就過百歲的老人,有此反應,不由人不稱奇。而談興正濃之際,楊先生坐在那裡好幾個小時一無倦容。
——這當然是楊先生自在的時刻,但她的客廳裡的熱鬧,卻還需要另外的解釋:必是來訪者也覺自在,才會有事沒事往她這兒跑,大事小事跟她聊。去的次數多了,遇到各種各樣的人,我發現來的人各有各的因由,凡不是帶有任務者(比如採訪),到這兒都特別放鬆。楊先生自有她的禮數,來客必有清茶一杯,聊的時間長了,保姆會端上點心,趕上飯點,則又有餛飩、炸醬麵什麼的端上來,都是楊先生調教的。但是又很隨意,來人不會感到拘束,因為很快會進入某種類於閒話家常的節奏。無需打點精神,常登門者更如同串門一般,來了便來了,去了便去了,哪怕坐不多會兒,吃了碗餛飩告退,也無半點心理負擔。很長時間不見面的熟人,沒準在這裡撞上了,素不相識的人,沒準在這裡相識,成了朋友。有的時候,這裡甚至成了臨時中轉站,書籍之類要交給某人,便撂下,因別處一年半載遇不到,楊先生這兒,隔段時間必會出現。
——先生無權無勢,登門者沒什麼可圖的,若說終有所圖,那所得也就是一份自在閒情了。這年頭人人在打拼,自覺不自覺,都上足了發條似的往前奔。有人處便有攀比,即使退了休,也還跟人較著勁。到楊先生這兒,一切都顯得多餘了,你若是「人比人氣死人」,跟楊先生一比,足可自慰,因她一輩子也就是個教員嘛。
就讀西南聯大的楊苡在昆明西南聯大後門蓮花池留影。
——以世俗的眼光看,楊先生一生走的大約是下坡路,唯她自己一點不覺。有次單位裡來電話,告她要發慰問金,她聽差了,以為是補助之類,趕緊聲明不缺錢。「我活得好好的呀」,這樣的話我聽過好多回了。倒是偶得稿費,楊先生有意外之喜,立馬盤算著怎麼花掉。出了新書,常又告訴出版社,不用給稿費,要書。而後就詳列名單,題了字送出一大批,這都是讓她覺得「好玩」的。
——楊先生最近跟我說起的一樁「好玩」事與保姆小陳有關。小陳住在楊先生家,照顧老太太的起居好幾年了。因楊先生大體上都是自理,小陳的活並不多。二號新村老人云集,鐘點工供不應求,於是院裡便有不止一家找到她,請她空閒時去幫忙。商之於楊先生,當然是照準。小陳高喉大噪,大大咧咧,人卻是極好的。找個合適的保姆不易,那幾家紛紛表示,希望「以後」小陳住到自己家來。小陳回來學說給楊先生聽,想來是因自己的服務受到肯定,有點興奮,不無自矜。楊先生聽了,當然瞭然這「以後」是說她百年之後。許多老人對此是忌諱的,楊先生並不。她經常自己說起,別人岔開,下次她還會說,說起來一如談家常。複述小陳的故事,則淡然之外,好像她還覺得好玩:「都認定了是我頭一個走呢,我年紀最大嘛。」說著她自己就笑了。
(本文照片均由楊苡先生的女兒趙蘅女士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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