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過電視連續劇《康熙大帝》的朋友,估計對那位玉樹臨風,八面玲瓏,縱橫捭闔,左右逢源的康熙肱骨重臣,大學士納蘭明珠印象深刻。
實際上,明珠的兒子,比他更出彩。換句話說,今天的人們能夠提及明珠,大多是由於他不可世出的兒子——納蘭容若。
納蘭容若,一個被譽為「北宋以來一人而已」的天才詞人,生在聲名顯赫的「緇塵京國」,長在天潢貴胄的「烏衣門第」,少年得志,成為康熙大帝的政治秘書兼第一侍從。可以說,威風八面,萬人敬仰。
儘管如此,對於「我是人間惆悵客,知君何事淚縱橫」的納蘭來說,生活並不盡如人意。
他的一生都在矛盾中度過,也因此鬱鬱而終,31歲便英年早逝。
納蘭落拓無羈的性格,以及天生超逸脫俗的秉賦,加之才華出眾,功名輕取的瀟灑, 與他出身豪門,鐘鳴鼎食,入值宮禁,金階玉堂,平步宦海的前程,構成一種常人難以體察的矛盾感受和無形的心理壓抑。加之愛妻早亡,後續難圓舊時夢,以及文學摯友的聚散,使他無法擺脫內心深處的困惑與悲觀。對職業的厭倦,對富貴的輕看,對仕途的不屑,使他對凡能輕取的身外之物無心一顧,但對求之卻不能長久的愛情,對心與境合的自然合諧狀態,他卻流連嚮往。
這就是納蘭,一個被粉絲們親暱的稱作「公子」的納蘭。
康熙十七年十月,納蘭陪康熙北巡塞上時,在關外看見大雪紛飛,飄飄灑灑。這北國的雪,顫顫悠悠,大朵大朵,從萬丈高空義無反顧撲向大地。既纏綿悱惻,又壯懷激烈。此中雪景,與納蘭的心境,何其相似奈爾。
非關癖愛輕模樣,冷處偏佳。別有根芽,不是人間富貴花。
謝娘別後誰能惜,飄泊天涯。寒月悲笳,萬裡西風瀚海沙。
讀納蘭的這片《採桑子.塞上詠雪花》,眼前依稀覺得那位俊俏的「公子」,還站在寒風凜冽的塞上,遙望萬裡黃沙,雪已落滿他的面頰,那雙迎著雪花的眼睛,忽閃忽閃,冰雪明亮。
「非關癖愛輕模樣,冷處偏佳。」他伸出手去,任憑輕曼雪花飛入手心,他憐愛雪花的模樣。可是,很快被手心的溫度融化掉,成了一粒水珠。他看著那滴水,忽然明白了,雪花是矜貴冰冷的。「冷處偏佳,別有根芽」,這是在描寫雪花,更是在抒發心志。抒發他雖身為皇親國戚,卻願意與市井鄉野為伍;抒發他雖然可以恩澤陽光雨露,卻願意任憑風吹雨打的志趣所向。
雪中悵然,顧影自憐,這些年扈從皇帝四處出巡,身為乾清宮的一等侍衛,算是皇上身邊的紅人,眾人羨慕他受恩寵。即便宦海江湖的父親明珠也是喜不自禁,認為他仕途大有可為。
只有他自己始終落落寡歡。
作為八旗子弟,全身流淌著「平明拂劍朝天去,薄暮垂鞭醉酒歸」的滿腔熱血,但是由於康熙的專寵「厚愛」,不準他戰場立功,使他只能「平生縱有英雄血,無由一濺荊江水」。所以他厭惡這樣「金絲雀」的生活。
官場的傾軋看多了,亦明白御前侍衛的榮銜只是御座前花瓶。皇帝只需要他做一個錦上添花盛世才俊的標本,為天下和滿族的男子們做做樣子,不需要成為一個實幹家。所有的才華派不上用場,壯志蜷曲難伸。納蘭漸漸漸棄絕了富貴之心,登龍之意。他不愛牡丹,卻迷戀雪花,因為他看出了雪花兀自清冷矜貴,不可輕言的好處。也忍不住黯然,雪花能如此乾脆而潔烈,人卻做不到,即使心上別有根芽,也必須把自己偽裝成世人接受的富貴花。
唐宋以來,世人多以牡丹、海棠為富貴之花,納蘭卻贊雪花自有風骨,別有根芽,不同與俗世繁花。這不是矯情,而實在是他心性有別於眾人。
納蘭之問「謝娘別後誰能惜?」他已經給出答案,謝娘之後,能惜雪花的還有他——納蘭容若;他又沒有答案,因為愛妻的去世,誰還是那個「被酒莫驚春睡重,賭書消得潑茶香」的紅粉知己,親密愛人。
這裡的謝娘既是實指東晉才女謝道韞,又是指曾相濡以沫,而今撒手人寰的愛妻盧氏。
東晉名門謝安,見雪因風而起,一時高興,便考問子侄輩,此物何物可比之?有答之:猶如空中撒鹽似的。謝安搖頭不語。此時,謝安的侄女謝道韞對曰:「未若柳絮因風起。」謝安十分高興。這就是後來比喻美女才高的成語「詠絮之才」的來歷。
實際上,這之後把雪花比作柳絮,或把柳絮比作雪花的人物可是不少。
「楊花榆莢無才思,惟解漫天作雪飛」,是把柳絮比作雪花;
「白雪卻嫌春色晚,故穿庭樹作飛花」,又把雪花比作柳絮。
無論如何,謝道韞是始作俑者。
謝道韞的「未若柳絮因風起」固然是千古奇喻,可惜卻少了個人的感情在裡面。而納蘭卻滿滿的是對自己愛妻的回憶,是對「當時只道是尋常」夫妻恩愛點滴的追尋。
納蘭愛的是冷處偏佳,是精神的至清至潔;他取的是冷月寒星相伴下的漂泊天涯,是靈魂的自由飛翔。
納蘭「以自然之眼觀物,以自然之舌言情」,看似描繪雪景,實則傾訴心聲。也許,納蘭看著漫天雪花飛舞,已經幻覺到靈魂羽化的樣子。雪,在飛舞,從天而下;心,在翻騰,拔地而起。
那一刻,他領悟「不是人間富貴花」才是自己一生的宿命;
那一刻,隨著「萬裡西風瀚海沙」飄然而來的是他的娘子盧氏;
那一刻,天與地,靈魂與軀體,因為這場雪的邂逅,為多情多舛的納蘭默默的詮釋了「一生一代一雙人,爭教兩處銷魂」的悲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