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葉驚秋劍眉緊蹙,頗為不耐地將書案上堆覆著的陳情卷宗推至一旁,整個人癱進太師椅裡長嘆了一口氣。
俗話說新官上任三把火,可這天子腳下,他這新官,遇到的第一起案子就是這等直往皇帝耳朵裡傳的大案,委實如履薄冰。辦成了自是前程無憂,可若辦不好,就不只是保不保得住這官位的問題了。
十年捕快生涯,櫛風沐雨,攻苦茹酸,出身寒門之人官途坎坷本就坎坷,更不必說還有八年前那樁牽扯朝廷重臣的黨爭之案——彼時葉驚秋耿直莽撞,為保被刑部首臣構陷的忠臣楊騫之後,據理力爭觸犯天顏,險被株連。
此番葉驚秋能升遷,無異於枯木逢春。可他怎麼也沒想到,自己才升官幾日便遇上這等棘手大案。
煙雨樓地處京郊,人跡罕至,本就難以調查。如今又不知從哪處掀起了「妖鬼作怪」的風語,就連下邊呈報上來的案情卷宗也都隱晦提及妖鬼之說,屬實讓葉驚秋心煩慮亂——至多也不過懷疑到山中野獸,如今卻說是妖在作怪,實在荒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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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到此處,葉驚秋只覺右肩那處八年前辦黨爭之案時意外落下的舊傷,又開始隱隱作痛,於是又下意識地摩挲起那枚掛在頸上的白狐玉墜。
這墜子已隨肩膀那處疤痕跟了葉驚秋許多年歲,時至今日,他幾乎要已忘記這玉墜的來歷。一如當年枉死的楊氏一族,世代廉潔奉公赤膽忠心,如今卻永蒙汙名,長埋青山,為世人所遺忘。
可他葉驚秋一個小小典使又能如何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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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在未過多久,葉驚秋於宮城之中的耳目終是傳回來些線索,說是刑部底下有個小官行跡詭迷,近些日子經常把本應在城西斬首的死囚,帶往荒郊處置。
雖然沒有什麼直接的證據,可葉驚秋的心卻突然定下來不少。
他這些年來久不得晉升,其中大半是刑部從中作梗。至於緣由,自是與八年前那場驚天動地的黨爭之亂有關。如今眼看葉驚秋似有死灰復燃之象,刑部沒有絲毫動作那才真是奇了。
至於這個案子,他就不信,還真有誰能捉出妖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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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讓葉驚秋沒想到的是,翌日晚上,還真有人去尋上門來了——來人是個十七八歲相貌俊秀的溫厚少年郎,自稱方青。
「何來宵小,敢亂揭衙門布告?」眼看限期將至,一個毛頭小子上府尋釁,葉驚秋自是沒什麼好臉色。
這青衣少年倒也不慌,仍舊徐徐行禮不失方寸,面上恬靜如水,只聽他溫言道:「回典使大人,在下不會伏妖之術,此番揭下那布令,也只是因著家裡急需錢財,並非戲弄大人而來。若有冒犯之處,還請大人恕罪。」
「哦?你倒是實誠,也不說些場面話。」一聽這少年是來幫忙的,葉驚秋頓時來了興趣,也不癱在那太師椅裡頭了,轉而頗沒正形地趴伏在書案上,一雙桃花眼狸貓般上下打量著眼前的少年。
方青莞爾一笑,目光在葉驚秋頸間流轉:「在下既然揭了布告,大人若信得過,今夜子時便獨身來煙雨樓赴會,屆時在下自會幫大人破案。」
葉驚秋聞言一愣,輕挑眉梢,就差磨墨提筆在臉上寫下「信不過」三個字。
但閒著也是閒著,況且以他葉驚秋行走黑白兩道整十年的身手,還怕一個毛頭小子不成?所以還是應了。
「那麼,不見不散。」方青早已看出葉驚秋並不把他放在眼裡,料到葉驚秋急於破案必會答應,匆匆落下這麼一句話便先行告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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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夜,明月如霜。
弄堂裡高大巍峨的建築物如巨人般靜默地矗立在兩側,空曠的大道在盡頭處聚成天地之間一點連接的濃墨。
唯有一處,燈火通明——葉驚秋哼著小曲兒負手前去,輕輕淺淺的調子在這樣的夜裡更添幾分詭譎之意。
分派出去的人馬多少查出了些東西,他對這案子已有了些許頭緒,此時隱有撥雲見日之兆,因此連步子也輕快了不少。
此案必與刑部相干,除此之外,近年來頗令百姓聞風喪膽的黑龍寨恐怕也脫不了干係。一官一匪,目前葉驚秋要查的,便是這刑部和黑龍寨之間那千絲萬縷的關係。
而這個謎,那少年能解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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葉驚秋行至大門口,他想也沒想,一腳便踹開了那扇飽經風霜的大門,逕自向內院走去。
這幾日衙門裡的人幾乎快把這煙雨樓給翻了個底朝天,能找的線索早都找乾淨了。至於賊人,衙門最近這般大的動靜,還敢趁夜舊地重遊不成?
可這時,葉驚秋卻分明聽到了內院傳出來的哀嚎求救聲。他心頭一驚,三步作兩步飛衝上前,幾乎是撞門而入——入目竟是滿地被五花大綁的魁梧大漢。
「葉大人。」
葉驚秋猛然回頭,來人原是方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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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青仍是那副閒雲野鶴的架勢,哪怕葉驚秋霎時間飛抽出來的長劍已抵在他的頸間。少年狹長的丹鳳眼裡沒有半分驚懼,反倒隱有幾分笑意。
葉驚秋的劍架過許多人的脖子——男女老少,上至權傾朝野的一品官員,下至行竊為生的毛頭小賊,在這許多人裡,葉驚秋只見過一個人能做到劍至頸喉不動聲色,那就是八年前的楊國侯,楊蹇。如今,又多了個來歷不明的少年郎。
「你約我至此,是何用意?」葉驚秋腕上稍一運力,方青細白如玉的脖頸上便沁出來一道血痕,「這些人什麼身份,為何被抓在此處!」
方青不躲不避,只道:「城西往北再走三十裡的荒山深處有個黑龍寨,聚眾賊匪二三百,專好食人,煙雨樓一案正是他們所為。這個消息,恐怕大人早便知道了吧。」
葉驚秋眯了眯眼,架在方青頸上的劍分毫未移。
方青接著道,「大人既知道,又為何不抓?莫非大人還嗅到了點別的什麼?」
「你又如何得知?這些人又被誰所擒,就憑你?」葉驚秋嗤笑一聲,不為所動。
方青卻也不腦,反問:「大人可還記得八年前的楊國侯一案?那日夜裡千牛衛包抄侯府,你為楊蹇之子楊碩擋下一箭,右肩受了重傷,從此改用左手使劍,是也不是?」
這一下,葉驚秋竟平白聽出來一身冷汗。那年葉驚秋因肩部受傷改左手用劍一事,當天夜裡同去的幾個兄弟們都知道,可是為楊碩擋劍這事,他卻連師父也沒告訴,這方青又如何得知?
方青見狀失聲一笑,道:「也正是在那時,楊碩將那條白狐玉墜送了你。」
此時此刻,葉驚秋忽而發覺這少年竟有幾分楊蹇的神韻。可是,當年楊府上下都已經被滿門抄斬了啊。
方青看出葉驚秋心中的疑惑,忽而攤開手掌,裡頭赫然放著葉驚秋先前掛在脖頸之上的那隻白狐玉墜。
「是我啊,葉驚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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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間叫人遺忘許多東西,葉驚秋幾乎快忘了他那相伴長大的楊碩的模樣。
「驚秋,你信這世上有妖嗎?」故人意識到自己天命已定再難翻盤時,曾抓著葉驚秋的衣襟這般問他。
那時,葉驚秋身受箭傷,疼得意識模糊。可他也知曉楊碩這話中的深意,喉嚨嘶啞說不出話來,便只好費力點頭。
楊家有塊世代相傳的玉狐吊墜。以前在葉驚秋與楊碩相伴遊玩練功之時,楊碩常同他吹噓說,那墜子裡住著只千年聖狐,可保他楊氏歲朝朝安寧,歲歲昌盛。可如今到了滅族之時,這玉墜子卻終究只是一條普通的玉墜子罷了。冰冰涼涼,掛在胸前,寒意刺骨。
楊碩被囚前將這墜子給了葉驚秋。他說,許是楊氏命數已盡,不怪聖狐。既保不了楊家,便讓它去保護驚秋吧……
自那以後,葉驚秋再不信這世上有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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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城人都知道,衙門新上任的典使葉驚秋,僅憑一人一劍便輕鬆抓盡食人山匪十一人,而後親率眾捕快掃蕩惡名昭彰的黑龍寨,澄肅妖言,穩卻民心,把一樁驚動聖耳的無名屍骨案辦得利落又乾淨。
不久,葉驚秋便憑藉此案榮獲天子嘉評,除卻重賞之外,連升三階,平步青雲。
葉驚秋知道,再過不久,自己重回千牛衛不過是易如反掌之事。可官路漫漫,那夜在方青臨別前答應他為楊氏平反一事,才是真正的任重道遠。
方青說:「妖只能化形一次。」
葉驚秋至今也不能分辨,那方青究竟是當年楊氏一族僥倖遺留下來的後人,還是真如那時楊碩所說的「玉中聖狐」。
這世上果真有妖嗎?反正,這西京城裡以後是不再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