潛水員們自己做的午餐,救生衣都來不及脫下,匆匆吃完後又投入工作。
隊友幫出水後的高正雄取下潛水面罩。
潛水員將拆下的燈具裝好,帶出水面維修。
白鶴梁水下博物館,潛水員黃榮濤在水下33.5米進行作業。
渝中區太平門施救碼頭,安靜停靠著幾艘看起來再普通不過的駁船,船上有「長江救撈一號」幾個字。長濱路過往行人來去匆匆,但很少有人知道,船上常駐有一支專業的「國字號」潛水隊,他們從事著被稱為「全世界最危險職業」之一的工作,地點是在激流暗湧的水下。
重慶長航救助打撈工程有限公司的潛水隊有一段金光閃閃,說起來頗為自豪的歷史——曾參與沉入江底58年的「一代名艦」中山艦的整體打撈。現在32名清一色男性潛水員,在水下都是一等好手。他們正在這座城市的水下,默默完成一些鮮為人知,卻難以替代的任務。他們的故事和經歷,甚至堪比熱播網劇《河神》。
他們的日常
水下工作一小時,相當於兩小時長跑
水廠「咽喉」清淤,水下一呆就是一兩小時
1月5日上午,嘉陵江北碚段,江邊停著潛水隊專用工程駁船。「江水流速每秒0.8米,可以下水!」潛水隊隊長陳方勇發出指令。
「80後」潛水員江湖掐滅手中的煙,套上厚實的毛線襪和保暖衣,穿上潛水服,在腰間系上30斤的鉛塊作配重。江湖再次檢查潛水設備氣密性和供氣配置,系好信號繩、安全繩和氣管。一切就緒,他慢慢移動到船舷,用手護住面罩,跨步入水,激起一陣水浪,很快沉入江中。
此次,潛水隊任務是將北碚自來水公司在江中的四個取水頭拆下進行清洗。取水頭是銜接取水管,把江水抽入水廠進行處理的重要設備,相當於水廠的「喉嚨」。如果垃圾堵塞取水頭,水抽不上去,會直接影響市民的正常用水。
取水頭是個T字型的龐然大物,單個重達1200斤,通過20顆巨大的螺絲和水管連接。江湖下水後調整好呼吸,用扳手將一顆顆螺絲卸下。水下阻力很大,平均卸一顆螺絲要耗時4分鐘。拆卸完成後,江湖通過水下話機與岸上隊友溝通,指引起吊機把取水頭吊上船。
「在水下工作一小時,相當於兩小時長跑。」江湖上岸後緩了口氣。他又想了想,似乎找到個更形象的比喻,「你坐過尖峰時段的輕軌吧,就像身邊被一群人拼命擠著的感覺!」
長期受到江水衝刷,取水頭的縫隙間滿是小貝殼和水草。「我們叫水蠣子,這小東西多了,肯定會堵住取水頭!」陳方勇說,一個取水頭清理下來,差不多有20來斤水蠣子。
當天下午,被徹底清洗過的取水頭,重新噴了一道防鏽漆,然後被重新吊下水。潛水員高正雄入水,負責將取水頭與水管對接,擰上螺絲還原。
在水下工作非常消耗體力,話機裡傳來高正雄沉重的呼吸聲。陳方勇一直守在話機旁,和他進行及時溝通,寸步不離。兩個多小時後,高正雄出水,雖然一副習以為常的淡然表情,嘴裡連說著「不冷」,但雙手明顯已凍得有些發紫。
本月初開始,潛水隊啟動了對嘉陵江流域共13個自來水管道取水頭的清淤除汙工作,排除被堵塞的隱患,確保市民正常用水。他們要趕在汛期前全部完成。
給水下題刻「洗臉」,像「照顧」嬰兒一樣細緻
1月15日,陳方勇帶著隊員前往涪陵,開始為千年「水下水文站」白鶴梁進行為期一周的維護和清洗。陳方勇說,早在白鶴梁水下博物館對外開放前,他們就來做過護理工作,此後每兩三個月來一趟,今年已是第十個年頭。
他們此次有兩個任務:更換出現故障的水下照明設施;為題刻「洗臉」。
白鶴梁水下博物館的玻璃罩裡有150組燈源共10800盞聚光燈和散光燈。珍貴的水下題刻為世人所見,全靠這些水下照明燈。燈在水下泡久了難免出現故障,由於發熱還會長青苔,潛水員們要做的,就是把壞掉的燈摘下,取出送專人修理。
白鶴梁題刻所在的水位隨時都會發生變化,當日正處在水下33.5米處,比最低水位時的12米翻了近3倍。這意味著潛水員在水裡的工作強度會加大。
潛水員黃榮濤換上潛水服,同伴彭東江為他戴好潛水面罩。潛水不是一個人單幹的事,需要相互配合。
當天下午1:56,二人一起鑽進潛水艙。陳方勇掐下記時表,並在潛水日誌上做好記錄。艙門關閉,艙內開始加壓,當艙內空氣的壓力大過水下的壓力時,通往題刻的水下潛水艙門便自動打開,黃榮濤跳入水中,手裡提著一個籃子,用於放置燈具。他在石刻之間輕快地跳動,一簇簇銀色氣泡緩緩升上水面。
彭東江留在潛水艙裡,負責為水下的黃榮濤拉氣管,他也承受著同樣大的水壓。陳方勇和副隊長黃建斌通過視頻監控潛水艙內的情況,並用對講機發出相應指令,一直和他們保持聯繫。
過一陣,陳方勇就要盯一眼手錶。潛水員在水中作業時間是根據水深計算出的,像這樣30多米的水深,只允許在水裡呆40分鐘左右,而且下一次水下工作須在24小時之後才能進行。
黃榮濤不斷調節浮力,輕盈地遊弋在題刻上方,一共取下了10盞出現故障的照明燈,每盞重五六斤。
「還有5分鐘,準備出來!」陳方勇對潛水員喊話,語氣很堅決。下水時間有嚴格規定,一旦超過就可能危及潛水員的健康甚至生命。
黃榮濤準時返回潛水艙,潛水艙門關閉,控制室的操作員進行減壓,40分鐘後出艙。減壓艙裡,黃榮濤和彭東江不時活動關節,促進血液循環,減少高壓帶來的傷害。
此外,潛水員還要給題刻「洗臉」。他們在水下打開排汙閥門,拖著直徑10釐米的軟管,利用水壓將題刻上的灰塵和水生物吸走,然後再用刷子刷掉題刻上的青苔和燈飾上的藻類生物。
這座有千年歷史的水下碑林,潛水員每兩三個月就要來清洗保養一次。「這些珍貴的題刻就像老朋友一樣親切,但又很脆弱,像小嬰兒一樣,需要悉心照顧,這是作為潛水員義不容辭的責任。」陳方勇說。
打撈屍體,幫助警方破獲大案
潛水隊還會打撈一些平常人難以想像的物件。80後潛水員江湖,曾協助我市某區縣公安部門偵破過一件重大刑事案件。
那是一起殺人分屍案。犯罪嫌疑人殺死被害人後將屍體切割成幾大塊,扔到橋下。要順利辦案,必須先找到被害人。嫌疑人在橋上進行指認,順著他指的位置,江湖潛到水下,當時水流並不太急,但布滿浮遊生物,能見度非常低,只能看見眼前幾釐米。江湖在水裡慢慢摸索了一個多小時。突然,他觸碰到一個棍形物體。摸索著將它撿起來,湊到眼前一看,竟然是一隻手臂!隨後,江湖再次下潛,又陸續撈到了大腿、小腿等多件殘肢。他打撈出的人體部件為案件偵破提供了很大支持。
副隊長黃建斌經歷過一起發生在大渡口的拋屍案,那時距離案發已6個月。他潛入六七米深的水溝,摸到裝被害人的麻袋。「一出水,惡臭散布,那種味道終生難忘。」
怕不怕?黃建斌爽朗一笑,「怕又怎麼樣,這些事總得有人做吧,我們不做誰來做?」
和沒有感情的物件相比,打撈人卻是一件心情複雜的事情。其實做這一行有一些禁忌,但在逝去的生命前,這些都不再重要。遇到打撈溺水者,潛水員通常在水下將其腰部和手腕用繩索系住,再通過水下電話指揮岸上的同伴或遇難者家屬,儘量平穩地將遺體拉上去,最大程度地對死者表示尊重。
他們的生活
從60米升到12米,一個人水中孤獨地呆三小時
「鐵漢」水下聽鄧麗君的歌「笑」出眼淚
頭頂星空,腳下碧水,想像中他們的工作是浪漫的,很多潛水員入行前也都這麼認為……
但事實是,為了工作,他們一年至少有100多天住在船上。工作船的休息室只放得下一張寬0.8米的板床。沒有熱水洗澡,就燒一壺開水擦擦身體。
每晚9點,轟鳴的發動機停止工作,周圍突然寂靜下來。船像一座黑暗的孤島,漂浮在江中。遠處岸上星星點點的燈火,只能遙望。隊員們窩在被子裡給家人打個電話,報下平安,就睡覺了。「潛水體力消耗很大,為了保證第二天的工作,都睡得很早。」江湖說。
經常連續兩周不上岸,吃住在船上,潛水員們個個練就了一身精湛的廚藝,都端得出不輸飯館的拿手菜。船上廚房裡,有郫縣豆瓣、黃花園醬油、茂縣花椒……牆上還掛著幹海椒。
到了午飯時間,一盤萵筍炒腰片,一個酸菜蘿蔔,一鍋青菜湯,香噴噴的白米飯端了出來,還有一大盤隊長從岸上買來的滷牛肉。潛水員們說說笑笑,不到15分鐘,就全部吃完,又馬上去工作。潛水隊32名潛水員大部分是退伍軍人,早已養成速戰速決的作風。
一年冬天,黃建斌在水下60多米作業,這個深度已是工程潛水的極限。雖然一次僅在水下工作半小時,但他不能立即出水,需要逐漸上升,從水下60米到12米,總共做了三個多小時的減壓停留。水溫只有零下幾攝氏度,黃建斌在供潛水員站立的潛水籠裡,只能靠踢腿伸腰取暖。
往腳下看是無盡的深淵,往上也望不到天,四周黑洞洞的,孤獨又寒冷。岸上同伴就通過水下電話輪流陪他聊天,一個人聊完了換下一個人。聊久了,話也漸漸少了。「可以給我放首歌聽嗎?」黃建斌央求隊友。他最喜歡聽鄧麗君的歌,同伴翻出磁帶和錄音機,擺在話機前面。
「甜蜜蜜,你笑得甜蜜蜜,好像花兒開在春風裡……」聽著電話裡傳來的歌聲,黃建斌咧開嘴笑了,浮現在眼前的是家人熟悉又溫暖的笑容。這個硬漢,在數十米的水下,一個人笑出了眼淚。
電話裡陪女兒過一周歲生日
「我下水了。」每次入水前,潛水員們大都要給家人發個信息,只有短短幾個字。
2000年末,黃建斌和隊友們參與小浪底水利樞紐工程的水電站閘門清障工作,離開家就是一個多月。
2001年1月10日,他用公用電話往家裡打了一個長途電話,說了1個多小時。
「老黃,你一個人把電話佔到起。坐著打了換站著,站著打了又蹲著打,各種姿勢都打完了……打的什麼電話喲。」面對同事的打趣,黃建斌特別不好意思,捂著話筒小聲解釋,「對不住咯,再說五分鐘就好……今天是我兩個女兒的一歲生日。」當時孩子還在牙牙學語,只能發出稚嫩含糊的語音。愛人按下免提鍵,讓黃建斌聽一聽。他一邊聽一邊忍不住呵呵地笑。他覺得,那就是全世界最好聽的聲音。
黃建斌的錢包裡一直放著兩個女兒的照片,上岸後就拿出來看了又看,老覺得看不夠。和其他隊員一樣,他也覺得自己的工作很平常,沒啥特別。但愛人卻為他感到自豪,給別人介紹時,總是說「我家老黃是潛水員,還為國家做了貢獻的……」黃建斌很欣慰,他覺得自己24年的潛水生涯沒白過。現在,他的兩個小寶貝已念大一,每晚都會給爸爸打個電話,叮囑他注意安全。
人人患有減壓病,出水手套會結冰
黃建斌入行前,心想能在幾十米的水下工作,是件挺神秘、挺酷的事情。但他第一次穿上潛水服下水,覺得身體都是飄的,完全站不穩。
幾年前還是傳統的重潛服,全套設備加起來有150斤。水壓會把衣服壓得很緊,後背壓出一道道血紅的印跡,是常有的事。
在水下作業時,身體每下潛10米,相當於增加一個大氣壓的壓力。水越深,水壓越大,工作難度就越大,身體也會受到一定影響。潛水隊的每個人,或多或少都患有一定程度的減壓病。長期高壓環境下,一旦減壓不當,游離的氮存留於血液裡,會造成骨節酸痛,嚴重的還會壞死。
危險還不僅這些。長江河道裡自然形成的江水迴旋,會把人卷進去,有一次因為水流太急,江湖就差點被衝走,幸好死死抱住纜樁才脫險。黃榮濤也遇到過被水下雜物割破潛水服的危險處境。「這是一個真正屬於男子漢的職業!」重慶長航救助打撈工程有限公司黨委書記方元康說,需要男人的體力和膽魄。危險歸危險,但潛水員的職責,就是要去別人去不了的危險地方,維護一方平安。
每位潛水隊員手機24小時不關機,隨時處於待命狀態。去年除夕,黃建斌正在吃年夜飯,一個電話打來,我市某電站閘門卡住,需要立刻去清障,黃建斌放下筷子就飛奔出門。遇到船隻擱淺或翻船,他們也須第一時間趕去。
有一年,大連一整裝海船失火,他們下水打撈,周圍冰天雪地,零下17攝氏度,大部分水面都封住了,只能從岸邊還沒結冰的角落入水。出水後兩三分鐘,潛水手套立刻結冰,凍成了冰棍。
潛水員們也學會了苦中作樂。處理好一件棘手的任務,第二天正好又不用下水時,圍坐在一起,倒上一小杯老白乾慢慢品,是隊員們的一大樂事。
十年未進新人,老隊長憂慮後繼無人
「中山艦」打撈,「東方之星」救援等光榮任務,47歲的陳方勇都參加過,他差不多是隊裡最年長的潛水員。
目前隊員平均年齡37歲,最小的高正雄也已32歲。「三十多歲是最適合幹潛水員的年紀,有體力,又有經驗,但是再過些年……」陳方勇流露出隱約的擔心。越來越多的年輕人熱衷去藍天碧海間當休閒潛水教練,卻很少有人願意來做城市裡的潛水員,後繼人才嚴重缺乏。
要成為一名正規的工程潛水員需要兩到三年專業培訓。做這一行收入不豐厚,具有危險性,對身體有影響。潛水隊已有十年沒有新潛水員加入了。
潛水員一般可以做到四十多甚至五十歲,但陳方勇這樣的年紀也面臨著退休或轉崗。他目前最大心願就是找到接班人。
未來水下機器人協助潛水員工作
2012年,重慶長航中山艦打撈公司(重慶長航救助打撈工程有限公司的前身)被國家安全生產應急救援指揮中心確定為「長江上遊水上應急救援隊」,承擔長江上遊及三峽庫區應急搶險救援任務,填補了我國內河沒有國家應急搜救隊伍的空白。
他們參與過多起我市及周邊地區的水上搶險救災、搜救打撈任務,包括「綦江彩虹橋」垮塌遇難人員搜尋打撈、涪陵「6·19」特大海損事故「涪陵州10號」搜尋、石柱「9·25」特大交通事故客車打撈、「7·20」特大抗洪搶險救災,水廠水下搶險、過江管道搶險、輪渡躉船斷纜漂移搶險救助等任務更是數不勝數。
方元康表示,以後將使用水下機器人,通過遠程遙控指揮進行探測,通過水下攝像頭將圖像傳上岸。另外,潛水隊引入了先進的GPS定位系統,經緯度標註出後,探測的精確度可以達到半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