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了創造更舒適、更健康和可持續發展的建築環境,建築師、工程師和開發商正以前所未有的方式,合力建造越來越綠的建築。
上海蘇州河畔,行人走過昌化路橋,身後是2020年落成的「天安千樹」。澎湃新聞記者 周平浪 圖
帶有樹木的建築物不是新鮮事物。古代神話中的巴比倫空中花園,通常被想像成階梯式宮殿,栽種許多樹木,灌木和奇花異草。而美洲的印第安人則認為,沒什麼東西能比樹高,為維護環境和諧,在房屋框架完成後,便將一棵樹放置於建築物頂部以示尊敬。
歐洲也有類似做法。最早在斯堪地那維亞的建築物都是木頭做的。人們相信樹亦有靈,任何建築工程都需向森林陳述這樣做的正當理由。在框架工程完工後,將一棵樹放在房屋頂部,以使樹的靈魂可以安息並保佑此房屋的居民平安健康。當然,這也是一個邀請大家前來恭賀喬遷之喜的信號。
體現這種象徵意義的做法,直到近年來也不難見到。除了將樹作為慶祝成功封頂或完成主要結構的吉祥物之外,在屋頂種植一顆真正的樹,作為送給未來使用者的禮物,也是不少建築師的奇思妙想。
Topping out in Norway (1959) Leif Ørnelund - Oslo Museum: image no. OB.Ø59/2680 (Byhistorisk samling), via oslobilder.no.
移居高樓的樹為與大自然關係更親密,世界各地總有人在樹上搭建房屋。而近年來,將樹引入中高層建築的做法也越發常見。
當下綠色建築復興始於1970年代。能源危機加上人們環保意識日益增強,使建築師和工程師對可持續發展進行更周全的考量。儘管有許多不同的可持續建築設計方法,越來越多的建築師和工程師還是選擇將綠化屋頂、綠牆等整合到建築物中。在現有結構中增加大量植物種植區,以替代城市中減少的綠地,或改善熱島效應,或創建綠化空間,緩解住在城市密集地區的人的心理壓力。
奧地利藝術家、建築鬼才百水(Friedensreich Hundertwasser)就是這項實踐的先鋒代表之一。20世紀80、90年代,他在維也納和奧地利其他城市留下了大量充滿活力的作品。他曾說:「一個人的夢,就只是個夢而已。大家都有這樣的夢,夢就成了現實的起點。」 百水一共建成了10棟被稱為「自然與人和諧共處」的「百水屋」。這些當時看來怪異的建築,如今看來非常時髦。
維也納百水公寓。本文圖片除註明外,均由作者提供。
布魯茂溫泉酒店(Rogner Bad Blumau)
臨近21世紀,將植物整合到建築中,這個趨勢越發令人興奮。雄心勃勃的項目不斷出現。
芝加哥從2001年開始,鼓勵建築業主將現有屋頂轉換為綠色屋頂,並沿舊城區基礎設施建設線性公園。他們大概是從巴黎的Promenade Plantee(1993)改造得到靈感。它也激發了廣受歡迎的曼哈頓高線改造項目(2006)。
芝加哥屋頂綠化改造項目
巴黎,Coulée verte René-Dumont
紐約高線公園
除了既有建築的改造,最令人印象深刻的高層建築案例之一,是日本福岡的文化中心ACROS。 這座由Emilio Ambasz設計的14層高樓,1995年首次向公眾開放,寬闊的露臺邊緣處設計了可深植花木的種植槽,使樹木能儘量生根。
日本福岡的文化中心ACROS。
幾年前,「Bosco Verticale」雙塔(2016)在米蘭落成,刷新了傳統上綠色建築的謙遜面貌。它是首個被樹木完全覆蓋的高層建築建成實例,由Stefano Boeri Architects事務所設計,兩座塔分別高112米和76米。顯而易見,它在外觀上相當成功,成為閃亮的焦點。環繞建築而上的九百棵樹木,最初種植時達高3-6米,最高可以長到9米。
包含樹木的建築物,當然需要進行特別考慮,用額外結構加固。這些額外鋼材的含碳量,以及相應的維護需求,要求項目團隊採用奇思妙想來平衡多餘的碳足跡。例如使用米蘭多餘的地下水來澆灌樹木。這種新型建築在外牆上堆積了大量潛在易燃有機物,定期修剪和灌溉對減輕火災風險非常必要。管理者還需確保土壤中有機物含量相對較低,以減輕生化汙染。
無論如何,Stefano Boeri的綠色雙塔取得了全球關注。他們目前正在瑞士、中國和荷蘭等地展開幾個類似項目。
「Bosco Verticale」雙塔。
「Bosco Verticale」雙塔。
「Bosco Verticale」雙塔。
「Bosco Verticale」雙塔。
問問樹想要什麼表面上看,這些項目似乎是在推動城市在高密度與可持續發展之間達成妥協。除了其明顯的地標價值外,高空樹木令人耳目一新。「我們的鋼筋混凝土森林會變成一座真正的森林。」這一想法的確迷人。與幾百個鄰居在城市高空大口呼吸新鮮氧氣,看起來也非常時尚。
10000棵樹木覆蓋的八百米高塔可能成為紐約市最高建築。
那麼,為什麼之前的那些摩天大樓上居然沒有樹呢?
答案顯而易見:無論對人類還是樹木,或是幾乎所有其他生物,高空的生活環境都糟透了。樹木在城市地面的生活已足夠艱難,而在一百米高空,幾乎每個氣候特徵都比地表更為極端。
高空中,風也許是樹最大的敵人。高山上的樹木,樹幹為躲避常年盛行風向而彎曲嚴重。風還破壞了葉子和大氣之間薄薄一層空氣,加大了樹葉的蒸騰作用。這意味著它們需要更多水分,消耗更多能量來維持運轉。這些極端環境中的植物,通常並不高大優美——換句話說,不會像在效果圖中看到的那樣。
然後,再來談談高樓上的嚴寒酷暑時節。冬天,霜點以下的氣溫,將樹葉細胞內的水變成致命的結晶,使得植物被殺死。半年後,炎熱天氣也帶來一系列挑戰。為了降溫,植物通過打開氣孔釋放水蒸氣來「出汗」,至少有水就能活。但在高空,葉片內部的光合作用機制,會在經受一定的暴曬灼傷後開始崩潰。
最後,同樣重要的一點,是維護樹木的後勤工作。這些樹木將如何澆水、施肥和修剪,如何更換它們,需要多久保養一次?連室內盆景都養不好的住戶,如何承擔監控和照顧這些處於極端狀況下植物的責任?更不要說枝條折斷掉下高樓的安全隱患了。
植物學專家De Chant在一篇文章中激烈批評這種花俏做法:「如果垂直森林項目中,僅僅樹木的花費就多達425萬美元,這至少可以恢復2,125英畝的普通森林。而它僅帶來了2.5英畝的綠地。那麼為什麼要在建築物上種樹,而不是集中精力保存和恢復已有或迫切需要樹木的地方?」比如,垂直森林項目周圍,那一片貧瘠的、光禿禿的硬質廣場和草地。
綜上,比我們願意相信的可愛建築,摩天樹樓的實際情況複雜得多。這並不是說應該停止這類項目——如果我們可以達成一個普遍共識,那就是,城市空間絕對需要更多綠色,人們可以和開發商以及政府,探索一個市場營銷和普惠大眾的中間立場。
和樹一樣高的城市來歐洲旅行生活的人大多偏愛尺度宜人的古城。所幸,無論上個世紀投入使用的著名的
德國Vauban社區,還是正分期修建中的
奧地利Aspern新區,都遵循了這種鄰居相互關照、一開門相互問候,窗戶打開有綠意宜人的設計。父母可在陽臺看到小孩在樓下玩耍;晚餐時間到了,可以喊小孩回家吃飯。
一個理論在此得到證實:建築,不應超過樹的高度。環境中的樹,代表了人類祖先DNA裡傳下來的感官、行為能掌握的最佳尺度。這意味著,用眼睛就可以感知周圍環境,聽到街道上的聲音,感受到細微的光線、風、溼度的改變。合適的尺度讓人與人的關係更親密,更關心周圍環境中小的細節,當人的五感被最大化時,我們才會對這樣的場所有更多安全感和歸屬感。
六層左右的高度,也是人們不用電梯可達的舒適極限。當然,新建中層住宅裡電梯為必需設置。但一個可用步行通達的社區更有活力。方便步行的社區讓每個居民輕鬆走出房門,從樓頂花園到入口,從一棟樓到另一棟樓,從一條街到另一條街,從社區到社區。不僅是為了散步,更可輕鬆掌握與周遭環境和鄰居的關係,在步行途中體驗自然,放鬆身心。
一個宜人的社區,不僅需要各種功能混合帶來活力,綠植庇護下的多樣化戶外場地也同等重要。它們為各種潛在的活動和交流提供了可能。它們可以是公共空間,如廣場、街道;可能是半公共空間,如內院、中庭;同樣,各種私人、半私人的半戶外空間也應是宜人的、靈活的、對居民友好的,如柱廊、露臺、門廊、屋頂花園等。
同時,非高層建築也給了綠色空間和野生動物更多滲透城市的機會。城市生物多樣性的重要,日漸被看到,不僅是為了昆蟲、鳥和野生動物,它也是重新連接人與自然的重要紐帶。自然體驗不僅會增強人們在生態保護方面積極的情感、態度和行為,也會給人類自身的健康和福祉帶來正面影響。
說到底,在樓房上種樹,還是在樹旁修樓房,並非真正的問題。我們應該問自己,這樣的建築是不是讓使用者更加舒適和方便?是否給周圍環境帶來了最大化的、公平的改善?以及,它是否可以有機、永續地運作?如同真正的森林那樣。
2020年新冠疫情全球大暴發,讓在城市中禁足的人更嚮往郊區生活。逆城市化和城市中心衰落這些讓決策者頭痛的詞,或許在不久的將來還會被激烈討論。如果有人想炮製一個摩天大樓上的、為少數人打造的私人高級森林,那請便。而作為普通市民,我們應投入更多時間和精力,保護已有樹木生長的綠洲,或推進迫切需要綠植的地點的改善。與其將自己關在空中的綠色城堡,不如從參與身邊項目開始,和鄰居一起,在城市裡給樹木和居民一個舒適的家。
(作者李果畢業於法國巴黎一大、義大利帕多瓦大學建築遺產專業,現居中歐,自由建築師,媒體撰稿人。微信公眾號:斯洛伐克有點閒)(本文來自澎湃新聞,更多原創資訊請下載「澎湃新聞」AP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