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創 羅新 讀書雜誌
編者按
花剌子模的弓箭,石國的陶盤,撒馬爾罕的紙,都是舉世無雙的好物。其中撒馬爾罕紙,因著它傳說中的中國淵源,引人無限的遐想。至於它由公元751年怛邏斯戰役後阿拉伯俘虜的唐朝造紙工匠傳到中亞的說法屢遭質疑,似乎無關緊要。現今撒馬爾罕造紙坊的匠人復原失傳的傳統造紙工藝,仍執著地追溯它的唐朝源流,加上遊客們的聯想,怛邏斯戰俘和撒馬爾罕紙的記憶之鏈顯得越來越完整和確定無疑。如作者所說,我們自認為真實的歷史,其實就存在於這樣的斷裂與重組之中。
撒馬爾罕紙(《讀書》2020年3期新刊)
黎巴嫩裔的法國作家阿敏·馬盧夫(Amin Maalouf)的小說名作《撒馬爾罕》(Samarkand),以一部中古手稿的命運為線索,從手稿的出現到消失,差不多一千年。這部手稿是波斯文學的聖賢之一海亞姆(Omar Khayyam, 1048-1131)親手寫的、真正的初版《魯拜集》。小說一開始就講,一〇七二年夏天的某個傍晚,剛剛來到撒馬爾罕的海亞姆在城裡閒逛,和街上的混混團夥發生糾紛,暴露了自己的身份。原來二十四歲的他早已大大有名,他那些離經叛道的四行詩(rubai)給他製造了大批的粉絲,以及同樣多甚至更多的敵人。橫遭群毆之後,他被帶到法官阿布·塔希爾(Abu Taher)面前。
黎巴嫩裔的法國作家阿敏·馬盧夫(Amin Maalouf,來源:loff.it)阿布·塔希爾教訓了他,不過他的教訓都是出於長者的愛護。他告訴海亞姆,你盡可以自由地思考,但不要過早地說出來,不要在這個世界還沒有準備好的時候就說出你天才的思想。法官送給海亞姆一個裝訂有256頁白紙的皮面本子,告訴他,當詩句在你心裡成形,在你口唇間鼓動,不要說出來,要寫下來,就寫在這個本子上,寫的時候想著我。這256頁白紙雖是撒馬爾罕製造,卻是嚴格按照中國紙的製作方法造出來的。阿布·塔希爾特別介紹說,這種最高質量的中國紙是撒馬爾罕馬土裡德(Maturid)區的一個猶太人,嚴格遵循古老技法製造的,完全使用桑樹皮原料。他對海亞姆說:「來,感受一下,有絲綢一樣的質感。」
小說裡阿布·塔希爾說的 「紙」,用的單詞是 kaghez,如今幾乎所有突厥語都是使用這個詞(具體拼寫會有小小差異,比如烏茲別克語 kogoz,土耳其語作 kağıt),其詞源是波斯語的 kāghaz 。八世紀的阿拉伯人剛接觸到東來的這種人造紙以後,稱之為 kaghad (或作 kaghid / kaghadh ),顯然也是借自波斯語。研究者相信,波斯語 kāghaz 又借自粟特語的 k'γδ' / k'γδ'kh 。不過也有人說,粟特語的這個詞,與古回鶻語的 kagda / kägdä ,都借自漢語。借自漢語的哪一個詞呢?夏德(Friedrich Hirth)猜是「谷紙」。夏德這個說法遭到勞費爾(Berthold Laufer)的否定。勞費爾懷疑這個詞是從內亞的「樹皮」一詞發展而來。可惜這個詞的語源研究至今尚無重大推進。
波斯文學的聖賢之一海亞姆(Omar Khayyam, 1048-1131,來源:tribune.com.pk)按照近代文獻中撒馬爾罕紙的分類,阿布·塔希爾送給海亞姆的桑皮紙大概可以叫「撒馬爾罕算端紙」(Samarkandsultan kogozi),屬於最高等級,雪白、柔韌,極為珍貴。在小說裡,海亞姆就是用這個本子,寫下了文學史上璀璨奪目的《魯拜集》。而這個撒馬爾罕紙的初寫本,在伴隨海亞姆走完他艱辛顛沛的人世旅程之後,又走上更艱辛、更顛沛、更傳奇的漫長旅程,直至最後沉睡於大西洋底,與「鐵達尼號」大輪船一起擁抱黑暗與冰冷。
歷史上的確有一部據說裝飾極為奢華的英譯本《魯拜集》隨「鐵達尼號」沉入海底,馬盧夫一定是受到了這個故事的啟發而編寫出一個新傳奇。即便用再多的珠寶裝飾,一八八四年出版的這本《魯拜集》無論如何也比不上馬盧夫創造的海亞姆手寫本。為了喚醒古老的浪漫,馬盧夫特別安排這部手稿使用撒馬爾罕紙。在海亞姆的時代,撒馬爾罕紙是他能夠得到的最好的紙,或者說,是最有名的紙。在那個充滿知識冒險和政治動蕩的世界裡,以產紙著稱的地方不僅有撒馬爾罕,還有巴格達、呼羅珊和大馬士革。不過,只有撒馬爾罕最靠近紙的故鄉中國。
隨著「鐵達尼號」沉沒的《魯拜集》(來源:regencyantiquebooks.com)東漢發明的造紙術可能過了五六個世紀才走出東亞,先後傳至中亞和中東。如今相當常見的說法是,公元七五一年怛邏斯戰役之後,阿拉伯軍隊帶回撒馬爾罕的唐軍俘虜中有幾個造紙工匠,他們培養的當地學徒不僅打造出後來享譽伊斯蘭世界許多個世紀的品牌撒馬爾罕紙,也最終推動造紙技術傳播到中東和西歐,如李約瑟所說,造紙技術「為歐洲的文藝復興鋪平了道路」。
雖然後人對怛邏斯戰役在伊斯蘭擴張史上的重大意義強調甚多,八九世紀的阿拉伯文史書卻都不曾提到這個戰役,更別說提到造紙了。相比之下,漢文史料的記錄就多得多了,更難得的是還有被俘者記錄自己的遊歷見聞,這就是杜環的《經行記》。怛邏斯之戰,杜環正在高仙芝軍中,被俘後經中亞到中東,在伊斯蘭世界的中心區域中東、北非、東非等地遊歷十來年,才搭商船經海路返回中國。回家後他根據見聞所寫的《經行記》,是非常有趣的文獻。
可惜《經行記》已佚,僅部分文字見引於杜佑《通典》。據《通典》,杜環記錄了在阿拉伯的唐人工匠:「綾絹機杼,金銀匠、畫匠、漢匠起作畫者,京兆人樊淑、劉泚,織絡者河東人樂、呂禮。」當然,他沒有說明這些人是否和他一樣屬於怛邏斯戰俘。更重要的是,杜環沒有提到造紙匠,這成為懷疑怛邏斯戰俘傳授造紙術的一個理由。
《通典》,二百卷,唐杜佑撰,清乾隆十二年(1747年)武英殿校刊本,版框22.5cm×15.2cm(來源:dpm.org.cn)最早把怛邏斯戰俘與撒馬爾罕造紙業聯繫起來的文獻,出自以阿拉伯文寫作的波斯學者薩阿列比(AbūMansūr Tha'ālibī,961-1039),他的《關於各地物產的心靈果實》一書,為「撒馬爾罕紙」列了一個條目,是這樣說的:「撒馬爾罕紙使先前人們書寫使用的密昔兒(Misr,今埃及)紙以及各種皮製的紙類都貶值了,因為它更柔軟、更高質、更經濟。這種紙只產於撒馬爾罕和中國。」並引據一部今已失傳的阿拉伯文地理書《道裡邦國志》稱:「紙從中國傳入撒馬爾罕,在齊亞德·伊本·薩利赫(Ibn Sālih)俘獲的怛邏斯之戰的俘虜中,有一人懂得造紙術,他教給了撒馬爾罕人。後來這一技術得到推廣,撒馬爾罕人以此貿易得利。」
稍早於薩阿列比的阿拉伯學者中,也有人提到中國工匠對造紙術傳播的作用,只是沒有說這些工匠出自怛邏斯戰俘。十世紀的阿拉伯書志學家伊本·納迪姆(Ibn al-Nadīm)在其文獻學著作《群書類述》中說:「呼羅珊紙是用亞麻製作的,有人說始於倭馬亞時代,也有人說始於阿拔斯時代;有人說很古老,也有人說是近期才有的。據說是中國工匠到呼羅珊造出來的。」
怛羅斯戰役,盛唐和阿拉伯阿拔斯王朝之間的戰爭(來源:qq.com)
二十世紀中期以後的研究者,多半不相信怛邏斯戰俘傳授說,因為中亞發現了很多早於怛邏斯戰役的紙張,其中當然有些可能是中國生產外銷或由人攜帶西來,有些卻可能是本地生產的。比如,發現於二十世紀三十年代的穆格山文書所用的紙張,研究者懷疑其中有些是中亞本地生產的。反對怛邏斯戰俘傳授說的一個理由是,中國造紙原料以樹皮為主,以廢棄布料為輔,伊斯蘭世界的造紙傳統則相反。這種差異反映了一個適應本地環境的過程,應該很緩慢,不會是一個急劇事件的結果。
對怛邏斯戰俘傳授說的否定或懷疑,僅僅在嚴肅的研究者小圈子裡佔有主流地位,暢銷書作者們還是更喜歡富有傳奇意味的怛邏斯戰俘故事,比如英國人亞歷山大·門羅(Alexander Monro)的非虛構類獲獎暢銷書《紙之蹤跡》。即使這種否定或懷疑會漸漸獲得更大範圍的認同,也絕不會動搖撒馬爾罕紙的歷史聲譽。寫作於十世紀的波斯文地理書《世界境域志》說:「撒馬爾罕產紙,銷往世界各地。」十世紀阿拉伯地理學家穆卡達西(al-Maqdisī,或寫作 al-Muqaddasī)在其名著《各地區知識之最佳分述》裡也說:「花剌子模之弓箭,石國之陶盤,撒馬爾罕之紙張,均可謂舉世無匹。」
英國人亞歷山大·門羅(Alexander Monro)的非虛構類獲獎暢銷書《紙之蹤跡》(The Paper Trail,來源:douban.com)十六世紀初,帖木兒帝國的殘餘統治者巴布爾被烏茲別克人驅趕至南亞,成為不情願的莫臥兒帝國創建者之後,他在《巴布爾回憶錄》中深情地回憶中亞故鄉:「全世界最好的紙出自撒馬爾罕,造紙用的水來自黑水(Siyah Ab)旁邊的 Kān-i-Gil。」十九世紀英國東方學家斯特蘭奇(Guy Le Strange)最重要的著作是《大食東部歷史地理研究》,書中綜合伊斯蘭中古文獻,特別是阿拉伯文地理書的相關記錄,說道:「撒馬爾罕紙享譽東方,其生產技藝得自中國。」
在十九世紀到中亞旅行的許多歐洲人中,萬伯裡(ármin Vámbéry)是最富冒險精神和傳奇色彩的一個。先於奧斯曼首都沉潛十年的他,一八六三年,完全是以個人身份(沒有任何政府和軍隊背景),假扮土耳其蘇菲(dervish),從伊斯坦堡出發,經大不裡士、德黑蘭,混在一群新疆朝聖者中,加入龐大又複雜的商隊,穿越喀拉庫姆沙漠,先後抵達希瓦、布哈拉和撒馬爾罕,隨後又混進另一個龐大的商隊離開中亞,經伊朗、土耳其返回歐洲。萬伯裡次年出版《中亞旅行記》,說:「布哈拉與撒馬爾罕的紙張在整個突厥斯坦及周邊國家都享有盛譽,以生絲為原料,又軟又薄,特別適合寫阿拉伯文。」這裡把布哈拉與撒馬爾罕所產的紙並舉,可能有點誤會,布哈拉不以產紙聞名,而此時撒馬爾罕屬於布哈拉埃米爾國,應該說 「布哈拉國的撒馬爾罕的紙」。
不知始自何時,我對撒馬爾罕紙的嚮往已深植心間。所以,二〇一九年十二月七日,在溫暖的冬日陽光下看完撒馬爾罕東南那座粟特時代的古城以後,當陪同我們的年輕考古學者尼亞孜(Niyoz)問,有沒有興趣看看撒馬爾罕的傳統紙業作坊?我們立即同意了。九天來,我和羅豐、李肖、王一丹幾個老朋友一起再訪中亞,在烏茲別克斯坦科學院考古所所長法浩特(Farhod Maksudov)和其他考古學家的陪同、幫助下,走訪了許多考古遺址和歷史古蹟。到撒馬爾罕,因來過很多次,本以為可看的已經不多,沒想到還真有傳統造紙作坊。
在Meros作坊生產的撒馬爾罕紙(來源:advantour.com)天藍氣清,南山在望,正是冬天的好時辰。不到一刻鐘車程,就到了撒馬爾罕南郊這家花園般的作坊。一道水渠繞過屋前的杏樹林,渠水清澈而迅疾,渠上一架水車「吱吱」轉動。杏樹林裡,幾隻雞在草間覓食,對於路邊的車來人往渾若不覺。庭院入口豎立一個牌子,以桑木條為框,中間張立一面桑皮紙,紙上用藍色大字標示著這個作坊的名字:Samarkand Koni Ghil Meros。王一丹解釋說,kon / kan 是礦藏,ghil / gil 是泥土、陶土,meros 是遺產。這個紙坊與巴布爾說的世界最佳紙張的出產地 Kān-i-Gil 完全同名,因為這個距市區五公裡的村子正好就叫 konigil 村。這大概不是巧合,很可能這裡正是《巴布爾回憶錄》所說的那個地方。
紙坊主人熱情接待(當然是收門票的),給我們展示造紙的全過程。首先,每年冬季霜降以後,收割桑樹上當年新生的枝條。這個環節我們看不到,但接下來都在作坊完成,都可以看到。在這裡,第一步是剝取枝條上的桑皮,第二步是把桑皮外部的深色粗糙部分都刮掉,只剩內裡淡白色的纖維層,剝出來的纖維層要晾乾才可以進入下一個環節。晾乾的纖維層放在大鍋裡煮五六個小時,再撈出來放到大木臼裡搗碎。搗臼的大木杵使用水車動力,水車帶動四五個大木杵,所以同時有多個木臼工作。怪不得門外渠水流得那麼快,原來是為了帶動這麼大的木杵。
撒馬爾罕紙製作流程之一——以濾水網板撈取紙漿(來源:eurasia.travel)桑皮纖維搗成泥漿,再加水,就到了造紙最激動人心的階段:以濾水網板撈取紙漿,搖晃均勻,水濾盡後稍稍晾乾,一張新紙出現了。新紙要放在綿紙下平壓二十四小時,壓好再打磨,就是用牛角或海螺摩擦紙面,使新紙柔滑潤澤。據羅豐後來說,這道工序在中國過去叫「壓光」。紙坊的人介紹說,壓光可能是中亞紙與東亞紙的最大不同,這是因為東亞使用毛筆,中亞使用硬筆。這個說法不一定對。羅豐說中國傳統紙工藝中就有一種壓光紙,是見於文獻記載的。
四面通透的室內寒意甚重,我們沉浸在穿越的快樂中,好像是在一千年前的撒馬爾罕造紙作坊觀看中國工匠的嫡傳弟子們表演,不知不覺過了一個來小時,回過神來已是全身冰涼。我們中只有王一丹熱情參與了實際操作,先是跟著一個年輕女工剝取桑皮纖維層,後又拿起牛角打磨新紙,幹勁十足。演示完紙的製作過程,就該進入銷售環節了。紙坊有一間小賣部,除了賣不同規格的成品紙,還賣用紙製作的器物如錢包、提袋、筆記本、紙娃娃、紙面具等,甚至還有傳統樣式的紙衣服,色彩多樣,有乳白色、藍色、黃色和粉色。當然,種類不多,也相當樸素,看來旅遊品開發還有很大空間。值得一提的是,這裡一切物件都是紙坊自製的,比如外包裝用的捲筒和封皮,其原料就是剝取桑皮纖維剩下的粗糙樹皮。
撒馬爾罕紙製作的物品(來源:people-travels.com)小賣部木桌上放了一張A4規格的桑皮紙,列印著一整頁的英文說明,題目是「撒馬爾罕紙」。節譯如下:
七五一年七月,唐軍侵入中亞怛邏斯。撒馬爾罕統治者擊敗敵軍,俘獲二萬人。俘虜中多有技工,包括造紙工匠,他們將造紙秘術傳給了撒馬爾罕人。到九世紀早期造紙已是撒馬爾罕製造業中的重頭。許多世紀以來,撒馬爾罕的造紙工匠們(kogazgars)生產出世界上最好的紙張,柔滑堅韌,且不透墨水。九、十世紀許多波斯文和阿拉伯文寫本都使用撒馬爾罕紙,絕非偶然。到十九世紀,因布哈拉與撒馬爾罕統治者之間的內戰,加之準噶爾和伊朗的入侵,撒馬爾罕遭致災難,百業蕭條,造紙中心移至浩罕,雖產量質量均有限,卻倖存至二十世紀初年。
一九九五年聯合國教科文組織在Kagan(布哈拉東邊的一個城市)召集會議,討論保護中亞的歷史文化,重點在應用藝術中的手工藝。在此背景下,撒馬爾罕傳統工藝專家扎裡夫·穆赫塔洛夫(Zarif Muhtarov)肩負重任,開始研究傳統造紙工藝。他到博物館、圖書館查詢資料,又做了大量試驗,終於復原了古代工藝,發現最佳的原料是桑樹皮。於是,在 Konigil 村,著名陶藝家扎裡夫和他的兄弟伊斯蘭 ·穆赫塔洛夫(Islam Muhtarov)一起開辦了這家古紙作坊。
紙坊的說明書讀了這個性質複雜的說明書,我才明白眼前這個傳統造紙作坊是近年才興建的,並不是如Konigil(也可以寫為Kan-i Gil)這個名字所明示的那樣淵源有自、歷史悠久。而造紙技術,特別是放棄絲綢、亞麻和布料,專用桑樹皮,也是新近摸索出來的,並非可追溯至唐軍俘虜的師徒間的言傳心授。懷著這樣的疑惑,我在眾多網頁中找到英國《衛報》二〇一四年六月二日的一篇《烏茲別克斯坦重新發現失落的絲綢之路造紙工藝》,副標題「一個撒馬爾罕工匠在中亞作坊復興千年前造紙秘技」,似乎最可讀。
可以理解的,這篇文章也是從怛邏斯戰役開始,到撒馬爾罕紙傲視四方,再到沙俄徵服中亞引入現代造紙工業,造成傳統造紙技藝失傳絕跡。和前引紙坊自家的說明書一樣,文章強調一九九五年教科文組織那次會議的推動作用,以陶藝家身份出席會議的穆赫塔洛夫聽到會議討論傳統造紙工藝的失傳,決心自己動手找回撒馬爾罕昔日的榮光。他用了五年時間研究、試驗,排除了棉花、亞麻、布料等,發現只有桑皮是最佳原料。二〇〇一年,他開建自己的造紙作坊,選址於Konigil村。他說這個選址不是偶然的,因為從前撒馬爾罕超過四百座水磨坊多數都在這一帶,歷史上那些著名的造紙作坊也會設在這裡。「一開始朋友們覺得我瘋了,我妻子老是罵我,因為我們得存夠錢讓兩個孩子結婚。我只好不停地借錢,甚至賣車、賣我妻子的首飾,才勉強把作坊建起來。」
紙坊的水車作坊最初註冊為一家非盈利的 NGO(非政府組織),雖然得到了美國和日本公益基金的小額資助,主要資金還是靠穆赫塔洛夫自己募集或者掏腰包。他招了十幾個工人,付工資成了一大挑戰,因為造紙的季節一年不超過六個月,但工資要付全年。另一個困難是培訓工人,按本地習俗女工一結婚就停止工作,新招的工人需要重新培訓。二〇〇五年安集延騷亂事件之後,政府嚴控NGO和境外基金,造紙作坊的運轉遇到極大困難。於是,穆赫塔洛夫決定把紙坊註冊為一家企業,自己投資經營,與旅遊業聯繫起來。
每年都有超過五千遊客慕名而來,紙坊還建了餐廳、花園和小賣部,據說經營規模還會擴大。穆赫塔洛夫告訴記者,那之後遇到的困難是原料,由於蠶絲業的重要性,國家對桑樹管理甚嚴,收割桑樹枝每年都需要申請政府許可,他們只好自己租地種植桑樹。工業造紙的壽命一般是一百年,穆赫塔洛夫說,我們造的紙呢,是兩千年。而且,他說,我們這種紙還可以防老鼠齧咬,因為老鼠消化不了桑樹皮。
其實我們見過這個穆赫塔洛夫,在小賣部買紀念品的時候,就是他在算帳收錢。看上去比實際年齡(六十三歲)更蒼老一些,表情淡漠,一句話不說,對我們也不怎麼留意,儘管我們刻意搭訕。要麼是經營這家紙坊過於操勞,要麼他始終保持了工匠的性情,沒能變得更像商人。紙坊現在靠吸引遊客生存,收門票和賣紀念品幾乎是僅有的收入,這樣的生產規模也絕不可能有多少剩餘產品在其他渠道銷售,但看不到他們過度包裝自己。從《衛報》採訪來看,穆赫塔洛夫的確是一個老實人。
Koni Ghil——撒馬爾罕紙坊的招牌很顯然,穆赫塔洛夫從未宣稱自己以某種神秘的方式獲得了古代造紙的秘術,但他深信自己找到了古人的最佳法門。這有點像我們研究歷史,雖然不能穿越到過去檢驗或觀察自己的研究對象,卻有一定的技術規範保證我們不會大幅度走偏。正如研究者確實能夠揭示真相,現代工匠當然可以通過試驗和研究復原某種久已失傳的古代工藝。但是,甚至不需要太多提醒,僅僅依靠邏輯常識,我們就能明白:這一復原過程中,有太多需要跳躍的地方,而每一次跳躍都可能偏離真正的目標。
值得留意的是,儘管這家Konigil遺產紙坊並沒有掩藏自己的真實歷史,也未曾宣揚自己是任何一家古撒馬爾罕紙坊的嫡傳,從沒有說過自己歷史悠久,然而,既然他們打著恢復古撒馬爾罕紙的旗號,只要有越來越多的遊客光臨、越來越多的記者報導,最終,也許不需要太久,他們與怛邏斯戰俘之間的聯繫會變得越來越緊密、越來越直接、越來越牢不可破。因為我們所熟悉的歷史,很大程度上就是這樣形成的——斷裂的可以變得連續,間隔的可以變得通暢,不確切的可以變得確定無疑。
時間之河雖連綿不絕,河中的波浪水珠之間卻處在持續的分分合合中。講述時間的故事,就是要在這一團混沌中找出秩序、意義和連續性。想到這一層,並沒有減弱我們對穆赫塔洛夫遺產紙坊的敬意和興趣。這個事例只是再一次提示,我們學習和研究的歷史,無論是遙遠的、切近的、古老的、眼前的,都處在持續的重組中,每一次重組既與過去有多重關聯,又與眼下、與未來萬縷千絲。
在古代瑣羅亞斯德教考古發掘遺址(左起:李肖、羅豐、羅新、Shokhuh和王一丹)第二天早餐時,前一天因病沒有出門的羅豐打聽我們一天都做了什麼。我和李肖大大誇獎了一番紙坊,還提到所買的紀念品紙張。王一丹說她也買了很多紙。羅豐動心了,作為新近成名的書法家,到了世界名紙的故鄉,豈能入寶山而空手歸?他提出再去紙坊一趟,顯然是要以專家眼光採辦名紙,我們自然樂觀其成。也許因為是周日,紙坊只有一兩個人值班,寂靜中飄浮著澤拉夫尚河水從帕米爾帶來的寒意。穆赫塔洛夫不在,渠水推動水車的聲音格外響亮。
我們離開紙坊的時候,一輛旅遊大巴剛剛到,車上下來十幾個歐洲遊客,庭院立即熱鬧起來。我拿起羅豐買的桑皮紙,說,這就是海亞姆寫《魯拜集》用的紙呀。王一丹眼睛一下子睜大了:「是嗎?」
誰知道呢?也許真是這樣的。
《魯拜集》所用的撒馬爾罕紙*文中圖片未註明來源者均由作者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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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標題:《《讀書》首發 | 羅新:撒馬爾罕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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