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人類」社會的降臨——讀《我們何以成為後人類:文學、信息科學和控制論中的虛擬身體》
石海明(國防科技大學)
(【美】凱薩琳·海勒:《我們何以成為後人類:文學、信息科學和控制論中的虛擬身體》,劉宇清譯,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17年6月第一版)
眾所周知,我們是從智人進化而來的人類,但忽然有一天,有人給你講:其實我們一直就是「後人類」。想必,很多人會感到吃驚。何為「後人類」?緣何我們已是「後人類」好多年?
一位名叫凱薩琳·海勒的美國洛杉磯加州大學文學講席教授,在其作品《我們何以成為後人類:文學、信息科學和控制論中的虛擬身體》中,就提出了一系列讓人反思的觀點及論證。不要小覷這種論證,它會帶給我們有關生存狀態的新認知。
一、人類與後人類的界限
一般談到「後人類」這一概念時,人們所指的無非就是人與機器融合的未來,生物改造自然人的未來,人類「賽博格」(電子人)存在的未來。到那時,生物人的意識可以和機器人的意識自已交流,人機障礙幾乎不存在,信息在不同介質或載體間可以無損耗傳遞,等等。對於這樣的革命性場景,早年的資訊理論科學家諾伯特·維納暢想過,《星際迷航》《阿凡達》等科幻影片也眺望過。然而,由於生物科技、信息科技等發展的滯後,通常認為這種科幻圖景的未來距離當前人類社會還十分遙遠,但《我們何以成為後人類:文學、信息科學和控制論中的虛擬身體》卻告訴我們:
「什麼是『後人類』?不妨將它視為一種帶有如下假設特徵的觀點/視角。......首先,後人類的觀點看重(信息化的)數據形式,輕視(物質性的)事實例證。因此,由生物基質形成的具體形象就被視為歷史的偶然而非生命的必然;其次,後人類的觀點認為,意識/觀念只是一種偶然現象,就像一個不斷發展升遷的新貴,試圖把一個次要的節目誇大為整個演出。而在笛卡爾認為自我是思考的心靈之前,漫長的西方傳統都把意識/觀念當作人格(人類身份)的中心;再次,後人類的觀點認為,人的身體原來都是我們要學會操控的假體,因此,利用另外的假體來擴展或代替身體就變成了一個連續不斷的過程,並且,這個過程早在我們出生之前就開始了;最後,也是最重要的一點,後人類的觀點通過這樣或那樣的方法來安排和塑造人類,以便能夠與智能機器嚴絲合縫地連結起來。」
如果按照這種「後人類主義」的視角,確實認為在身體性存在與計算機仿真之間、在人機關係結構與生物組織之間、在機器人科技與人類目標之間,並沒有本質的不同或絕對的界線。那麼,凱薩琳·海勒斯在《我們何以成為後人類:文學、信息科學和控制論中的虛擬身體》中的這種看法,勢必將顛覆我們關於人類自身的認知,關於世界本質的認知,關於物質與信息關係的認知,關於人與機器演進未來的認知。
畢竟,按照以往的認知,人類本質上是有自由意志的生物體,有內聚的認知,有肉體的具身,有獨特的情感,等等。而如今這一切在後人類主義者看來,都面臨著被解構的命運。人的認知不是內聚而是分散的,人的具身不是肉體而是信息的,人的情感不是獨特而是通約的。後人類本質上是一種異源、異質、已構的集合體或混合物,它沒有先驗的、獨立的、自由的意志,也沒有穩固的、有形的、有限的生命,而是作為一個「物質-信息」複合體,在不斷與環境的互動中建構著自己的邊界與生命。
這種對世界的解讀、對生命的解讀、對人類的解讀,有沒有顛覆你我固有的認知範式呢?
二、「物質-信息」複合體與後人類
倘若我們認可這樣一種「後人類」觀,那麼,接下來的核心問題就是:我們何時成了這樣的「後人類」?在人類與世界協同演化的過程中,什麼因素是最重要變量?倘若我們不認可這樣一種「後人類」觀,那麼,接下來的核心問題便是:人類的本質到底是什麼?人類與後人類之間的界線到底在那裡?物質與信息之間的關係到底如何?等等。
筆者閱讀完這本《我們何以成為後人類:文學、信息科學和控制論中的虛擬身體》,內心的聲音是一種認可。儘管這種認可是個體理性在經歷煎熬後的一種反思,畢竟該書的論述比較晦澀,所使用的一些範疇,諸如「天生的自我」「控制論的後人類」「自由人本主義」「反身性」「信息編碼」「信息模式」「文化感知」等,都是比日常語言較高一級的術語,參悟起來都需要放到一定的語境中。
透過略顯晦澀的論述,我們隱隱感覺到有這樣一種邏輯:世界的本質(essential)是信息而非物質,誠如在分子生物學中,人類的身體被看作是基因信息的一種表達,人類在本質上就是信息模式或信息系統(如錢是儲存在計算機銀行裡的一種信息模式而不是實實在在的現金),從信息身體、賽博身體向後人類身體轉變,這是一種大趨勢。「如果你認為,宇宙在本質上是由信息構成的,那就意味著,這些電腦程式中的『生物』是『生命』,因為它們具有生命的『形態』,即信息編碼。結果,用來劃分所有生命類型的理論基礎,經歷了一次重大的轉變。」
當然,為了讓讀者慢慢接受這樣的觀念,凱薩琳·海勒也回顧了有關「人的本質」認知演化史:早期的人類學家認為,人類就是使用工具的生物,工具外在於人的身體。後來人們又提出,人類是工具的製造者。再後來的思想是,工具乃人類的「假肢」。如在20世紀60年代,馬歇爾·麥克盧漢就認為,媒體,是人類的一種技術「假肢」,它可以重新建構「人」的本質。在這種人與工具的共同進化中,工具一直在塑造著人類,特別是資訊理論、控制論誕生後,人作為一種「信息處理裝置」的觀念開始被廣為接受。也正是從此時發端,人類已然悄然向「後人類」過渡。
這種變革性過渡的重要表現在於,從「在場/缺席」向「模式/隨機」的轉變,從關切所有權到關切使用權的轉變。這樣說,可能不好理解。通俗地講,就是人作為一種信息模式或信息系統,不是獨立的存在,而是內嵌在宇宙大系統之中,與外界有著信息的交流與互動,「人不僅是自身的隱喻,也是更大系統的隱喻」。
顯然,按照這種思想,人類身體與外在世界的界線不是固定的。「將控制論裝置和生物組織融合在一起,電子人顛覆了人類與機器的區分;用神經系統的反饋代替認知,它挑戰了人與動物的差異;利用反饋、等級結構和控制等理論解釋恆溫器和人的行為,它消除了生命體與非生命體的區分。在帶來焦慮的同時,電子人甚至能夠激起情慾的幻想:看看《銀翼殺手》裡的女電子人形象。」
三、後人類的未來
後人類不是簡單意義上的人與智能機器的融合,而是生物學意義上的有機智慧與具備生物性的信息迴路邊界的消失(有機體與機械體的結合)。顯然,這種融合是一種更寬泛、更深刻、更底層的融合。理解凱薩琳·海勒表述的這種後人類,關鍵是理解「信息模式」或「信息系統」思想,這在維納的《人有人的作用》中,也能找到呼應。在維納看來,「與其說人類是骨骼和血肉,是神經和神經腱,倒不如說是機體的各種模式。」維納把「人」建構成信息系統,系統的邊界就是信息流動的邊界,也是後人類之「後」字的含義所指。
這種「後人類」,今天已經開始走入了現實生活。凱薩琳·海勒在其作品中提到了各種技術「電子人」,如使用電子心臟起搏器、人造關節、藥物注射系統、植入角膜晶體和人造皮膚的人。以及隱喻意義上的「電子人」,包括將控制論電路與屏幕連接起來的計算機操作員、手術時接受光纖顯微術引導的神經外科醫生,以及各地遊戲廳年輕的遊戲玩家,甚至還有軍事領域的與「智能化駕駛艙」緊密連線的飛行員,與計算導航系統連接的火炮手,以及地面攻擊行為與全球電視同步的步兵,等等。
為了更加清晰地闡述自己的思想,作者用了一系列科幻文學作品來剖析論證,如《雪崩》《血色音樂》《伽拉忒亞2.2》《終結遊戲》《地獄邊緣》《我們可以製造你》《銀翼殺手》《血錢博士》《尤比克》等。在約翰·查爾斯·希利斯看來,硬科學與軟文學應當聯姻,這樣有助於更深刻地觀察我們生活的世界。
也許有人會說,在人類社會演進的過程中,增強人本身的技術就一直存在,儘管信息技術和生物技術由加劇這種演化的傾向,但並不能據此就認為,人類社會已經進入後人類時代。這種質疑與爭議的背後,核心是怎樣看待人與工具的關係、人與世界的關係。凱薩琳·海勒在書中認可伊哈布·哈桑的判斷,辯護的底氣正是從文學與科學交叉視域中獲得的靈感。
「首先,我們應該明白,人類形態——包括人類的願望及各種外部表現——可能正在發生劇變,因此必須重新審視。當人類主義進行自我轉化,成為某種我們只能無助地稱之為『後人類主義』的新事物時,我們就必須理解五百年來的人類主義歷史可能要壽終正寢。」
——伊哈布·哈桑(《作為行動者的普羅米修斯:走向後人類文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