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人認知中的圖瓦,有非「現代文明」視角的存在嗎?
過去的幾十年中,這塊亞洲中心的神秘之地被掀開面紗。世人讚嘆她的音樂,將對於遊牧生活的種種幻想賦予她。諾貝爾物理學獎獲得者理察·費曼是最早關注她的西方人之一。他在一套1920年代發行的郵票上發現這塊馬與駱駝行走的廣袤之地後,寫信給美國人類音樂學家泰德·列文(Ted Levin):「你們這些傢伙肯定會對這種聲音感興趣。」他隨信附的一段圖瓦音樂的錄音,立刻激起列文的興趣。
1987年,列文在國家地理學會和蘇聯作曲家聯盟的協助下如願進入圖瓦共和國,餘生用來研究這裡的音樂,著有《圖瓦:來自亞洲中部的聲音》。費曼就沒有這麼幸運了,因為美蘇關係緊張,他屢次欲入圖瓦而不得,死後數周才拿到圖瓦的籤證。蘇聯卵翼下的圖瓦共和國,就這樣因為國際政治的角力而長期保持與世隔絕的狀態。
這片位於中西伯利亞南部,鄰接蒙古國邊界的小小土地上居住著30萬人口,圖瓦人一直認同自己的文化,他們喜歡成吉思汗,因為在成吉思汗治下,圖瓦的民族文化曾短暫地得到認同和尊重。
1993年,在泰德的推動下圖瓦樂隊恆哈圖(Huun-Huur-Tu)帶著十多件自製樂器登上國際舞臺。從此,恆哈圖用遊牧民族的天性把圖瓦音樂帶到世界各地。若提圖瓦音樂,他們的名字必定繞不過去。
恆哈圖樂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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恆哈圖,意為「日出日落時被分割的光束」,聲音的錯落和豐富是曾經疆域最遼闊帝國留下的一顆遺珠。這支來自圖瓦共和國的樂隊繼承了本就源於圖瓦人的古老呼麥唱法,拒絕使用現代記譜方法而堅持傳統創作方式,至今仍守住原生音樂的形神。
恆哈圖最先震驚世人的就是呼麥。2014年,他們曾在上海做過一場「喉歌者說,圖瓦20年」的對談,現場展示最簡單的呼麥入門練習方法:先發正常的音,然後收緊喉嚨,讓從腹腔的氣直接通過喉嚨發出來。反覆練習,訓練喉部的肌肉,就有可能發出這種低至200赫茲,如大型貓科動物的吼聲一般顆粒小、混沌、又綿長的聲音。
呼麥,有時亦被稱為「潮爾」。無論何種稱呼,核心都是共振。歌者在演唱過程中會進行Ehshig Tamehh(元音的搓動),即用正確的元音使聲響更和諧。無論是呼麥、潮爾還是長調,元音轉換得好,聲音就好。
從蒙古到西伯利亞,唱呼麥(潮爾)的遊牧民族皆認同一點:唱歌重要的是氣息的流動和循環,以及不同聲音間的和諧共鳴。
孤身在天地間放牧畜群很孤獨,所以人皆想當然地以為他們音樂的出發點是製造更多的聲音,畢竟光呼麥就有三種唱法——呼麥(喉音唱法)、卡基拉(假聲帶唱法)和西奇(哨音唱法)。器樂更多變,尤擅模仿自然界的風聲雨聲,馬蹄得得,飛禽嘶鳴。
其實未必盡然。恆哈圖說自己的音樂「是對自然的感受,從不是對自然界中聲音的單純模仿」。他們的歌是唱給自己聽的,歌聲是對世界理解的迴響。
理解他們的生存哲學,才能擺脫現代文明帶來的狹隘和偏見。
理解這塊土地上的音樂,有兩點很重要。一是草原和戈壁沙漠無垠,再就是遊牧民族的萬物有靈信仰。
圖瓦一直盛行薩滿教,直到500年前藏傳佛教傳入,才有了混合的信仰。對於人與人,人與自然的邊界,這塊土地上的人則有著與所謂「現代文明」完全不同的理解。
出了家門,外面就是自然,自然裡的一切都是人與其它生靈所共享。講述美國盲人布魯斯歌手Paul Pena和團隊的圖瓦之行的紀錄片《成吉思汗布魯斯》(Genghis Blues, 1999)中,美國人問圖瓦人:「我們能不能在這裡生火?」圖瓦人非常驚訝,土地就在那裡,生火紮營為何要經過別人的同意?
恆哈圖初登世界舞臺,很快就引起轟動。他們唱的歌謠無非是「跟馬有關的歌」「跟英雄有關的歌」,或者「跟愛情有關的歌」,但無須聽懂歌詞內容,因為語言就融在音樂裡。和諧的震動比優美的旋律離心更近,氣息在身體和空間裡的流動即使離開草原搬到小小演出廳,也一樣能令脊背通電。
二十多年後,恆哈圖從中年人變成老爺爺,成員有過更迭,但他們演出時還是一字排開,戴瓜皮帽、留小鬍子、著傳統袍子,唱傳統歌謠,到哪裡就把風流雲轉帶到哪裡。
亞塔樂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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恆哈圖的成員中,亞伯特·庫維辛(Albert Kuvezin)是異數。他是創始成員之一,卻早早離開,1991年便在莫斯科與前衛電子音樂人Ivan Sokolovsky組建亞塔樂隊(Yat-Kha)。
「Yat-Kha」的意思是中亞一種類似中國箏的小型樂器,庫維辛彈吉他之外也常用這種樂器,故樂隊以此為名。1993年發行同名專輯後,Sokolovsky和他分道揚鑣。亞塔繼續存在,風格兼及布魯斯、搖滾和朋克,但圖瓦音樂始終是魂靈。
這樣介紹亞塔,容易讓人錯覺它和杭蓋相似。也是把那塊土地的音樂納入搖滾範疇的杭蓋,和亞塔一樣因為使用融合了西方音樂的語彙而獲得世界範圍內的認同。
但亞塔和杭蓋的差異也非常明顯。從直接的聽感來說,杭蓋更「搖滾」,音色明淨開闊,把民族音樂鬆鬆地置於搖滾框架中。亞塔更「布魯斯」,音色更濁更髒,電吉他拖著濃煙的尾巴在空間裡遊蕩。
《成吉思汗布魯斯》裡,盲眼布魯斯歌手Paul講過布魯斯和圖瓦音樂的相似處——都以古老的五聲音階為基礎,都有大量的即興詞曲部分。亞塔的大部分作品改編自圖瓦民歌,布魯斯和圖瓦音樂融合無間,藍調沉鬱的色澤和喉歌者的頻率亦相契。
庫維辛的英語不是很好,但他有一針見血的幽默感。舞臺上,別人對他的介紹總是「用喉音唱歌的人」。他會來一句:「誰唱歌不是用喉的呢?」
珊蔻·娜赤婭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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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瓦人相信萬物有靈。萬物皆有自己的聲音,人們通過音樂與這些聲音溝通,繼而與有靈的世界通話。
在信仰薩滿教的圖瓦國,薩滿被認為是人與神靈之間的使者。薩滿尤其善於接受和理解這些聲音,並將它化作治癒的力量。
在薩滿的世界,聲音是連接不同世界間的橋梁,鼓被認為是其中最有力量的介質。
薩滿的泛音唱法(overtone singing/overtone chanting)亦即喉音唱法,也分為呼麥、卡基拉和西奇三種,加上各種呼應動物和自然界聲音的發聲方式,與應當時情境而發絕對不會重複的音樂、唱詞、念白、囈語一起形成薩滿文化中重要的一部分。
在圖瓦,女性被認為不應該使用喉音。但薩滿不限於男性,女薩滿亦會使用泛音唱法入迷。出生於圖瓦一個小村莊的珊蔻·娜赤婭克(Sainkho Namtchylak),從小便由祖母教會喉音。她在圖瓦共和國首府克孜勒學習薩滿教,後赴莫斯科加入前衛音樂的圈子。
因為「離經叛道」,她一度被圖瓦共和國禁止入境。1997年,她在莫斯科被極端分子刺傷,陷入昏迷兩周。流放生涯中,娜赤婭克長期旅居歐洲,和各路有爵士淵源的音樂家合作。
她非常高產,音樂風格間的壁壘於她並不存在。聲音只是介質,赤娜婭克做的僅僅是聆聽、理解和回應。
她的專輯沒有一張是容易入耳的,離薩滿巫樂的距離近於圖瓦民歌。人聲可以到達什麼地步?音樂和聲音的邊界在哪裡?你可以從她的聲音裡找到啟示。
有打擊效果的喘息、低吟、喉音、囈語、尖叫,乃至更高頻如飛禽走獸般的嘶鳴,孩童的童稚之聲、薩滿入迷時不可控的狂顛,古老的超驗力量在現代語境下成為先鋒和實驗。
9月,「戰馬音樂節:《圖瓦英雄》系列音樂會」將在北京和上海雙城登場。在此,沿恆哈圖、亞塔和赤娜婭克三組音樂人的線索,可以追尋到圖瓦音樂從原生、搖滾到先鋒的脈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