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50年,民國才女張愛玲寫了一部小說,小說的名字叫《相見歡》(大致到1968年才發表),有意思的是,它沒有百轉千回的愛情故事,只是講了兩個上了年紀的婦人,他們在久別重逢後回憶往事的絮絮叨叨。這不同於張愛玲其他的早期作品,沒有扣人心弦的情節,也沒有性格鮮明的人物,沒有悽美的意境,也沒有充滿哲理的雞湯話,就只是白描,但如果細讀,或者有了閱歷的人去讀,就會體會到夢醒後的無望,感受到「 短的是人生,長的是磨難 」 的蒼涼。

無獨有偶,畫家豐子愷先生有多幅題為「無言獨上西樓,月如鉤」的畫作,我們看他的畫作,所體味的,也是這種飽經世事,無以言說的「蒼涼」,沒有經歷的人,沒有「翻過跟鬥」的人是畫不出這樣的畫兒的。

但這份蒼涼感跟《相見歡》這個名字並不相符,因為它一點也不「歡」,如果說歡,也是「悲欣交集」的歡,是帶淚的笑。如果深究,就會發現,《相見歡》原來是詞牌名。
相見歡,詞牌名,原是唐教坊曲名,又名「烏夜啼」、「憶真妃」、「月上瓜州」等。《相見歡》最有名的代表作就是李煜的《林花謝了春紅》和《無言獨上西樓》。

依李煜的個人經歷,他的詞經常洋溢著十足蒼涼感,眾所周知,他的人生可以用一句話概括:「亡國前耽於享樂,亡國後沉溺於悲哀。」自從975年宋軍圍攻金陵,李煜率眾肉袒出降被封「違命侯」之後,他就被囚禁在汴京的一座深院小樓,每日以淚洗面,嘗盡了悽涼寂寞,《相見歡·無言獨上西樓》就寫於這樣的創作背景。全詞如下:

無言獨上西樓,月如鉤。寂寞梧桐深院鎖清秋。剪不斷,理還亂,是離愁。別是一般滋味在心頭。
無言獨上西樓,月如鉤。無言,也只能無言,因為被囚禁,他就算是滿腔寂寞,也無人可說,就算是想登樓遣懷,也只能是「獨上」,這個「獨上」是白描的、寫實的,登樓能看到的情景也是白描,就是一彎明月,孤單的人,陪伴他的,也只有孤單的月亮,還有靜靜的白月光。

寂寞梧桐深院鎖清秋。依然是白描,「鎖」是他的現實情境,在他的眼裡,無論是哪個季節,他都在深鎖之中,說秋天,是因秋天更加引人愁思。在深鎖的秋院,陪伴他的寂寞的,只有單調的臺階、高高的紅牆、積年的苔癬,滿地的落葉,同樣寂寞無語的梧桐,讓他愁緒頻添的是,這一切的一切,都在重重門禁深鎖之中。

剪不斷,理還亂,是離愁。家不在,國亦不在,家國之悲,故舊之情,在幽囚之中,他的最大悲愁來源於別離。舊日的宴飲,昔時的歡暢,宴樂上的樂曲,時時縈繞在他的腦海,揮之不去,既無法剪斷,也理不清頭緒,重重疊疊,「才下眉頭,卻上心頭」。

同時,這份剪不斷,理還亂的產生還基於他深深的寂寞,這寂寞前面已經說盡,「無言」緣於寂寞,「獨上」基於寂寞,「深院」滋生寂寞,「鎖清秋」更加深寂寞……寂寞加上離愁,這是倍增的悲愁。

別是一般滋味在心頭。這句最妙,妙在他要把離愁的滋味描寫出來,但這種滋味無以言說,無法言說,於是他說「別是」,這很妙,因為「別是」既是「準確」的滋味,又是「不確定」的滋味,這不是具體的滋味,卻又寫盡了所有的滋味,只可意會,不可言傳。
或許,這種滋味,就是開篇所說的「蒼涼」,不用多說,有經歷的人自會明白。
(【愛唐宋詞】之12,圖片引自網絡,版權歸原作者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