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貴興,可能國內的讀者知道的不多,但他是文學重量級作家,曾獲得過臺灣文學金典獎年度大獎、花蹤文學獎馬華文學大獎、亞洲周刊十大小說等榮譽。
他有著名的「雨林」三部曲,《群象》(1998)、《猴杯》(2000)和《我思念的長眠中的南國公主》(2001),背景都設在婆羅洲雨林,被譽為絢爛華麗的「雨林敘事」,三本小說都是講華人與雨林原住民的事。而憑藉這些作品,張貴興也成就了在馬華文壇的地位。
夏日的午後,讀起《猴杯》就像置身在隱秘的雨林中一樣。張貴興將許多聲、色、味、影、畫並置在這一空間內,豬籠草、蔓芒萁等野花野草,三葉甲蟲、蜂虎等動物雲遊四方,瀰漫在空氣裡的清香,四處卻又暗藏著殺機,有來自猛禽的威脅,雖然危險,也抵不過人性的惡。
張貴興熱帶雨林書寫,已然成為一種醒目的文學地標。《猴杯》是他的生涯代表作,講述了一個持續家族四代的愛恨情仇故事,「雉」因為「誤嫖」自己的學生,被開除教職,他被迫從臺灣回到故鄉馬來西亞「砂拉越」。雉因著要尋找失蹤的變得似獸的妹妹,在達雅克人的帶領下,遊歷一座座長屋,切身體會雨林與原住民文化。在這過程中牽引出家族的隱秘史,以及華人與當地族群的矛盾衝突,血腥陰暗、攝人心魄的恩怨情仇逐漸浮現。
文字背後是對族群記憶缺失的修補、重構,也是對南洋華人集體命運的反省、思索。下面將從歷史背景、寫作手法、主題意義三個方面,來分析本小說。
一 華人難以與異族實現文化融入,觸動對自身歷史的追溯
1、歷史真實:「從哪裡來」和「身居何處」的矛盾
「有海水的地方就有華人,有華人的地方就有海外華文文學!」這是流傳的一句名言,作為中國文學海外流傳的一脈,歷經幾代馬來西亞華人作家的努力,已成為世界華文文學的重鎮之一。多年以來從中國移居到海外各地的炎黃子孫們,哪怕他們已經熟練地掌握了當地的語言,卻仍在用他們的母語,不斷地寫著。全世界的各個地區,只要有華人,都有華文文學。
張貴興出生在中國廣東,1970年代末來到臺灣,他在馬來西亞度過了近20年的歲月,經歷過複雜的大馬政治、文化處境,又嘗試著融入臺灣的文化土壤。張貴興的尷尬在於,當他試圖書寫臺灣時,臺灣的學界只把他作為一個入籍者,一個東馬華人,一個「外省第一代作家」,他的作品只是臺灣文學這道大餐裡面小小的點綴品,可有可無。
而當他回歸「雨林」時,當地的馬來西亞華人也不認同他的寫作,認為這是一個「外國人」好奇的想像和誇張的描摹。而諷刺的是,同為馬華作家代表黃錦樹的《雨》,在臺灣就賣了幾千本,引入國內後,被加印了好多次。從上面不難看出,這些華裔最常面對的是「從哪裡來」和「身居何處」的矛盾,這意味著他們陷入母國與居留國文化糾葛的兩難處境,也就是我們經常說的,國外的圈子不好融入進去。
主人公「雉」也常常陷入這樣的困境,我既不屬於臺灣,也不屬於腳下的這片土地,被原住民視為掠奪財物的罪人,在入侵者日軍的眼裡視為異類。即便通過祖父四代人的努力,好不容易有了一大片產業,也時時刻刻被原住民盯著,最後黃金被搶走,祖父被殺死,而且還被殘忍地割掉頭顱。
生在中國,長在馬來西亞、而在臺灣求學、成長和定居的馬華作家李 張貴興正是典型的代表。更常體驗包含著失落、痛苦和被疏離的經驗,這些去國離家的遊子常常面臨著既不被母國、也不被居留地承認的困擾。他們在被馬來西亞、中國及臺灣多重邊緣化的處境中如何想像故國,如何建構自己的小說,是重要的議題。
2、文學真實:對原生情感的追尋,對自身歷史的追溯
這些馬華作家也許有被邊緣化的痛感,在《猴杯》中,處處能找到這種再現與迷失的證據。祖父苦苦支撐,但他始終認為這塊土地自己的安身之所,因此,他將疼愛的孫子雉送到臺灣讀書,並交代他「有出息一點,最好不要再回到這塊地方。」
身份不認同的無力感和迷失感,貫穿始終。其實馬來亞聯邦獨立後,馬來西亞華裔族群中的大部分已選擇入籍,把居留地看作自己國家認同的對象,華僑身份已成為歷史。可雖然他們的生活習慣已深深本土化,就文化而言,卻與中國脫離不了關係,可從文字、語言、習慣、節慶等,召喚出一種強烈的認同,牽涉到對原生情感的追尋。
在《猴杯》中,張貴興則側重於寫這些想逃離又無法躲避的命運。「雉」的曾祖父餘石秀以豬仔的形式被賣到婆羅洲,憑著自己的勤勞、精明與狠毒創下了一座種植園。
曾祖父是苦力出身,是最早被賣到礦區的一批華人。他用數十塊金塊換取了園區的經營權,可如何獲得這些金塊,是餘家家族史上一個古老的謎題。曾祖接管園區後,將當初只種植咖啡和菸草的中型墾地擴充到一個擁有茶園、胡椒園、膠園、罌粟園和伐木廠的大型種植園區。
可原住民達雅克人卻無法認同曾祖父的這座種植園,他們認為他這是「佔我土地,擾我山林」…因此,不停地騷擾餘家種植園並最終殺死了曾祖父餘石秀。而祖父終於還是繼承了曾祖父的種植園,並且似乎還繼承了他在婆羅洲的行為方式。
小說大量著手於人與土著之間的族群關係。在「砂拉越」的各個歷史時期,曾經發生了各種各樣的族群交往,其中既有平等互利的貿易、互相關懷、互相學習,亦有因為經濟關係,而引起血腥慘烈的侵略與屠殺。
在種族歧視的政治語境中,中國常常被貶抑為種族的原罪,華人即使不斷自我懺悔與自我改造,也難以與異族實現文化融入。華人對於馬來西亞土地上的原族群來說,是陌生的外來族群,尷尬境遇,面對不公平的政治對待,華裔希望能找到自己的根,作品裡大多數都會有對自身歷史的追溯。
二 雨林下的各種隱喻,是「人性森林」活生生的呈現
幽暗、潮溼 、酷熱的雨林像是陰鬱、頹廢、暴戾的天然溫床。看著寫雨林,但其實是寫兩個家族,即華人和原土著兩個家族爭奪婆羅洲雨林的主權。隱蔽在雨林下,是各種看不見的鬥爭流血和衝突。
張貴興將雨林中的奇珍異獸陳列出來,我讀完此書,最大的感覺就是作者善用比喻。文章幾乎每隔幾段,就會出現大量的比喻句,讓你身臨其境的展開聯想。
人膽豬心狀石塊依舊布滿河床上,岸邊的樹根仿佛從死動物身上流出的腸子。
哈佛大學講座教授王德威稱之為「密實華麗,浸淫漫漶,每每蔚為奇 觀」,而黃錦樹則說其「以文字為群象」,「呈現出些許漢賦體的華麗」。
作者用魔幻現實的筆調書寫家族史,牽涉到殖民者、開拓者、侵略者、土著的故事,持續了家族四代,超越歷史與現實。其中既書寫種族的生活特徵,也書寫他們的生長環境與習慣,比如長屋、獵人頭等,同時又有對華人與達雅克人慘烈戰役的繪聲繪色描寫。文中有兩處最為精彩的隱喻,下面將舉例說明。
1、豬籠草的隱喻:「暴力式」書寫食物鏈上的捕食者
《猴杯》這個題目很有意思,它是指「豬籠草」,是一種熱帶肉食植物,俗稱「猴杯」,也叫「忘憂草」。豬籠草吸引蜜蜂、螞蟻等近七十種動物,當荒地生長著豬籠草時,其他動植物就兇猛地、暴利式地滋生了。
主人公的身上都有豬籠草的紋身,仿佛是圖騰和信仰一般。故事推進過程中,幾乎都能看到豬籠草的出現,這食肉者有這本事,土地越貧瘠頑劣,它越蓬勃,象徵著食物鏈的頂端。
看到豬籠草裡的死嬰,其描寫讓人咂舌:
「大火跨過無數藤蔓野草,停在一個紅色瓶子前,瓶內的消化液清澈如琥珀,一具嬰屍漂浮在其中,幾乎撐破捕蟲瓶。瓶子仿佛一個十月孕婦肚子,曲線優美豐滿,嬰孩瑟縮羊水和子宮中隨時破腔而出。」
文中詳細描寫了蟻蟲被吸引繼而掉入豬籠草陷阱的過程,欲望的繁 衍與代代相傳從豬籠草展開。土著達雅克族人為搶救瀕臨枯死的大型豬籠草,甚至餵食以嬰兒屍塊。
豬籠草作為《猴杯》中的核心意象,已從植物過渡成為欲望的象徵。曾祖父花了十年時間,賄賂利誘、挑撥離間、控制消滅土族。土族和園區之間的關係,猶如蜜熊之於蜂巢,是一種弱肉強食適者生存的進化課題和食物鏈之爭,關鍵在於誰是掠食者和被掠食者。
2、雨林的隱喻:對「人性森林」活生生的呈現
張貴興將「雨林」比作母親,比作一切生命的源泉。書寫了雨林般茂密的歷史圖景,而真正的雨林則被抽象化、神秘化、象徵化,成為一切生命活力的源頭,成為歷史的終點和開端。他也被譽為「雨林」書寫之父。
故張貴興的雨林,首先是感官性的體驗。
蔓芒萁、燈心草、大紅花和過溝菜蕨正處在二八年華青春期,其中還有許多芳名芳齡祖籍父母不祥的野花野草,葉子像鏢矢或野豬獠牙,花兒像大海螺或掠食中的獸口。火蟻的百萬大軍依舊忙碌護土建國,三葉甲蟲、金龜子、天牛、蜂兒、蚱蜢、螳螂雲遊四方,一支大魚狗像擲碎的瓷器噹啷一聲破蔭而出。日頭肥大,植物葳蕤矮壯,蟲獸沉默兇猛。
滿篇鋪天蓋地「暴力式」書寫無疑是這部小說給人的首要印象。在張貴興的小說中,充分調動視、聽、嗅、味、觸等感官,使人有如聞如見、可觸可摸的真實感受。
進入暗無天日,與世隔絕的雨林腹腔時,水聲成了和外界聯繫的唯一依據。滋喇喇。滋喇喇。淘隆隆。汗汗。。有時像野豬群渡河,有時像鳥蟲合奏,有時候像火燒雨林。水聲愈響,獸聲愈頻繁。獸聲規律,有的在同一地響起,有的忽東忽西,忽上忽下。
熱帶的植物、昆蟲往往長著比內陸的植物、昆蟲更為肥厚、龐大的肢 體一樣,在南洋雨林這個特殊生態環境裡,人類的獸性復甦,人世間的掙扎、矛盾、醜惡、愛恨等也空前膨脹和放大。而這一切,都在情慾的對抗中以一種極端暴力的方式得以呈現。
在《猴杯》中,張貴興將現實情境、文明生活、雨林傳說、原始信仰等交錯連結,為讀者提供了一個多元的動態雨林。雨林總是與各種欲望掛鈎。物與人類之間,政府與反動組織之間,華族與土著之間,男人與女人之間,弱肉強食、互相絞滅,為樂、為權、為錢、為欲。看似一片寧靜祥和的南洋雨林,暗藏著殺機,深埋著多少頭顱。因而,張貴興的雨林書寫即是對「人性森林」活生生的呈現。
三 人性罪惡的展示和探索:直面海外華人移居、奮鬥的慘烈過程
小說有兩條敘事線索:一條是南洋的半原始雨林生活,長屋、豬籠草、大蜥蜴、吹矢箭,意象奇怪繁複,具有濃烈的魔幻主義色彩。另一條是臺北的現代都市生活,通過男主人公在臺灣教書,對大學、夜市等物象的描寫,一邊是半原始社會、一邊是現代社會。
透過密密疊疊的雨林,撥開土著文化獵奇的面紗,我們仍會發現:小說的核心仍然是人性,文章其實是回顧婆羅洲華人的辛酸奮鬥史。
1、從落地到生根
小說中展現了頑強生命力的刻畫,不管是面對種種挫折的百折不撓,還是面對惡劣環境的挑戰,都彰顯了華人在本土化過程中的不屈不撓、鬥智鬥勇的人文精神。
《猴杯》重點敘述了主人公「雉」的曾祖父、祖父在婆羅洲的創業史 。雉 的曾祖以豬仔的形式被賣到婆羅洲,憑著精明與狠毒終於掙下一份家業。
曾祖父向殖民政府籤下第一座種植園代理權時,還很荒涼。十年後運行地蒸蒸日上,曾祖父又開發了第二座種植園,在園區內開設賭館、鴉片館和妓院。曾祖父明白,苦工在裡面吸大煙,只要上癮,就會不斷賒帳。只要賭出癮頭,逢賭必輸,必然欠一屁股債,那就是他一輩子的。
在雨林中「雉」尋找妹妹麗妹的過程,家族隱藏的歷史一層層地剝離出來,在對歷史和現實的反思中,雉完成了自我懺悔和超越。曾祖父餘石秀總是使用殘暴冷酷以及不擇手段的方法去奪取金錢和土地,譬如他曾為了篡位而害死原任園主、陷害鄰居讓他們被日軍擊斃後再奪 取他們的土地;對待工人以及女人,他則予以軟硬兼施;對於違命的工人,他極其殘暴地用刑拷打甚至殺戮;對待土族,他則賄賂利誘 、恫嚇威脅、挑撥離間等。
這就是叢林的法則,適者生存,只有強者才能生存下去。
2、華人劣根性的雙向清算
在他抵達婆羅洲之後,如何在當地累積原始資本和創業:
「據說曾祖和總督籤約前,順手在總督辦公室放下一張用猴皮包紮的疙瘩物,裡面是大小十數坨加裡曼丹三發金礦區出產的金塊——那是曾祖從礦區偷竊到的贓物——曾祖串通工頭和一群苦力挖掘金脈時偷雞摸狗,最後窩裡反,出賣難友獨吞金塊。最能表現曾祖智慧和餘家作風的,就是曾祖煽動苦力造反,短暫佔領了礦區三天,篡位雖然失敗,卻沒有完全吐出他在礦區搜刮到的財富。」
這篇小說講述了華人在殘酷雨林環境下罪惡的發家史、殖民史,對華人劣根性進行了深刻剖析。一方面是婆羅洲祖父主線。曾祖父的發家原本劣跡斑斑,非常可疑,成功後更陰險毒辣,遠勝英殖民者,對土著毫不容情,所謂黑白通殺。
另一方面,則指向主人公雉。作為臺灣中學教師的雉不務正業和同事老蕭炒股賺錢,在風月場上不知不覺嫖宿了自己的學生王小麒。而麗妹既是祖父的愛戀和性伴侶,又是土著布設勾引祖父企圖探查黃金寶藏地點的棋子。
文中,雉當年的中學華文教師羅老師在當地是炙手可熱的國語老師,深厚的國學根基和唐山背景使他在文藝界「呼風喚雨」,這樣的一位中華文化的承載者,卻經常用首飾和服裝引誘達雅克女子,並強姦達雅克幼女。
華人的劣根性更集中地被呈現,比如,作為統治者的上層奸詐多端,以妓女、賭博和鴉片等不良娛樂牢牢拴住苦力,讓他們成為可以終身榨取的長工。這些華人不僅繼承了白人殖民者的惡性,甚至比他們更醜陋與罪惡。這也是華人身份自我迷失的一種探尋實踐和尋找過程,具有別樣的含義。暗含著作家對於人性、價值與命運困惑的普遍性追問。推動讀者探索歷史的真相。
祖父餘石秀的行為可以看作是欲望與暴力機制的轉移,從底層苦力變身為剝削者、掠食者,前被壓抑的欲望就會獲得極大的反彈,猶如被 開啟的潘朵拉之盒,欲望與生命力的突然爆發使糜爛與罪惡也隨之擴散。他們無限膨脹的物慾以及感官需求的貪得無厭,實際上是長時間壓抑的爆發以及「飢餓」的補償。
從文明的臺北到蠻荒的雨林,從人性到獸性,《猴杯》給我們展示了理性和獸性的衝突,夾雜著歷史、人性、欲望和權利的相互傾軋。
寫在最後:
這篇文章是寫在2000年,再次改版後,結局有變化。
以前的版本:雉選擇迎娶達雅克女子為妻,小說最後一句是雉的承諾:「我會娶你的,亞妮妮。在我心目中,你已經是我妻子了。」
而新版的小說中結尾是這樣的,「第三支吹矢箭射中雉的小腹時,雉緩緩倒臥骷髏堆中。他重複做著做了許多次的噩夢,這一次,他沒有醒過來。」
在新版的序言中,張貴興寫到:「二十年前心裡已潛伏著一個結局,接近完稿時,覺得這個結局太驚悚了。我壓抑著情緒,沒有讓這個結局浮上檯面來。二十年後重讀,發覺種種鋪排和暗示,都指向那個結局。」
新出版的《猴杯》恢復了這個結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