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介紹:李夢龍,獨立人類學者,歐亞大陸文明史研究者,弱冠之年遊學北美,摯愛歐亞古代刀劍,經十餘年考研,整理收集相關史料,且致力於西藏古代兵器與亞洲各國古代兵器的傳承關係研究,三十而立後,繼續行走求學。愈感中華文明之輝煌!自言~白馬西風,青鋼冷刃,是我的平行世界。
美好的東西都在高處:天鐵文化初探
李夢龍
天鐵,多好的名字,其實是對藏語裡「託甲」的翻譯。
語言在這裡充分展現了它的魔力。在漢語言中,當提及任何冠以「天」的詞語,尊貴、崇高、威嚴、神秘、鴻偉,博大這些詞語背後所蘊含的力量會瞬間佔據我們的心靈。
天鐵,來自上天的鐵,天神的鐵,天外來的鐵。作為「託甲」的漢語譯文,天鐵最好的詮釋了託甲的一切含義。「託甲」在藏語中原意為雷電之鐵。
作者藏品
銅鐵在漢文化中是有貴賤差別的。古文中「金」是包含金、銀、青銅,鐵的。青銅從商周直到東漢,一直被視為「吉金」,鐵,基於早期的較低的冶煉水準,則長時間被視為「惡金」。在中原文化的體系中,銅的地位顯然是高於鐵的。
和漢文化類似,藏文化傳統的認知上,銅鐵也是不分的,通稱為甲。「甲」在這裡的詞義及類似於漢語中的「金」。在今天我們能見到的遺存天鐵中,絕大部分是銅質地的。原本我一直想探尋,在藏人眼裡,到底什麼是託甲,什麼是老銅飾物呢?後來得到了個極有趣的發現,託甲和老銅飾物在藏人眼裡沒有邊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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藏族是一直有神話傳統的民族。依照藏人的信奉及價值判斷,任何古老的金屬小型飾品,特別是和密教符號、法器、造像有關的合金銅飾品,或經過鐵血洗禮的小型武備製品,在藏人眼裡,它們都有神秘力量,都是託甲。將天鐵從神話認知傳統中剝離出來,歸納到博物學科的範疇中去,是一項艱難的工作。西藏的天鐵,這種小小的銅飾物,蘊含了五千年來歐亞大陸草原文明的精髓。其實天鐵身上本來就帶三把解開它前世今生的鑰匙,但由於太簡單,太明顯,以至於不敢相信它們就在那裡。哪三把鑰匙呢?說來簡單極了,小的、撿的、天上掉下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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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鐵,一種小型金屬飾物。「小的」,為什麼是「小的」呢?「小的」能透漏給我們什麼信息呢?一、質量輕,長途攜帶不累。二、體積小,便於攜帶及佩戴。三、用料少,在材料和工藝資源都稀缺的條件下,它是必然和唯一的選擇。四、小的金屬材質,有濃縮財產,便於交易的特質。顯然,它們是屬於遊牧民族的。一提到遊牧民族,「天蒼蒼,野茫茫,風吹草低見牛羊」的浪漫想像最容易浮現。在蒼茫的天空下,牧人逐水草而居,過著自由不拘的生活。美妙!然而,真實的遊牧世界首先就砸碎了這美妙的幻境,在這浪漫之上用刀一划,我們看到了一群在苦天野地裡,只能利用邊緣、不穩定自然資源的人們,每天的生活處處充滿危機與不確定,自然的偉力給他們帶來的懲罰多於恩賜,但還是要活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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遊牧「到底來說是人類利用邊緣性資源環境的一種適應手段;在這樣的邊緣環境中,人們能做的也只是儘可能以各種手段得到資源,活下去。在天滄草茫的野地沒有信仰沒有神靈沒有狂野的愛,讓人怎麼活啊!為了活下去,為了慰奠心靈,那小小的金屬物件被製作出來了。他們是誰啊?匈奴、賽人、西戎、鬼方、柔然、羌人、鮮卑,是馳騁在歐亞草原上的所有先民。農耕文明下的漢民族對於玉的精神迷戀是基於富足和形而上的審美,遊牧文明下的草原民族對金屬的迷戀是形而下的實用,金屬源於火與血,金屬不是單一由自然偉力產生的,金屬是草原先民徵服自然的利器,有了它們,就像持有天神賜予的令牌,自由穿越於這苦天野地之間。
天鐵,幾輩子修來的福報~「撿的」。「撿的」,這個就有點意思了。關於天鐵的神化傳說,在藏區是廣為流傳的,每個故事版本略有不同,但故事中的共性元素是很多的。一、天鐵是從天而降的,絕非人力製造的。二、天鐵和雷電密不可分,伴隨著雷電打入地裡。三、天鐵是天神武士打造的武器,具有魔力的神聖金屬物,或是閃電雷擊後落地形成的殊勝金屬物。四、不管是獨角鬼,還是其他不服管束,危害凡間的精怪,天鐵降下就是為了毀滅他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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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重要的部分來了,凡人是怎麼得到它們的呢?撿的,不管你是行走於野地的牧人,放羊的時候,咔嚓一聲霹雷後得到的,還是耕作于田間的農人,刨地的時候,咔嚓一聲霹雷後得到的,或是隱修於山壁間的修行人,觀想的時候,咔嚓一聲霹雷後得到的,總是都是憑著幾世修來的福報,撿的!不是通過貿易手段購買的,也不是通過戰爭手段掠奪的,是撿的。這一下使得天鐵在整個喜馬拉雅護身符文化體系中擁有最高的神格!
在藏民族自古至今的審美流行與信奉中,嬌豔的珊瑚,蒼翠的松石,潤美的蜜蠟琥珀,聖潔的貝殼硨磲,神秘的纏絲瑪瑙、藥師、唐八稜,高貴的天珠這些飽含藏人深厚情感的珍寶我們都清楚的知道它們是貿易而來,是財富,是治癒孤獨的良藥,是否可以擁有它們取決於購買能力,而不取決於福報。誰能說富貴人在荒野中比窮苦人有更多機會撿到天鐵。天鐵的獨特魅力正是在此。
作者藏品
(居中銅鳥件為翠微布衣藏品)
人們無法知道在什麼地方找到什麼商人花多大的代價購買到多少天鐵。大鬍子的突厥人,纏頭的粟特人,藍眼睛的亞美尼亞人,狡詐的尼泊爾人··········,他們手裡有松石,有蜜蠟,有珊瑚,有那麼多美好的東西,但就是沒有神的恩賜,託甲。
天鐵,神的恩賜,從天上掉下來的。神,若是想給予恩賜的話,方式可以有很多的。可以土遁、水漂、夢中授技、虛空中探取,可為什麼偏偏是天降呢?五十年代,漢學家艾博華出版了他的大作「徵服者與統治者」(Wolfram Eberhard, Conquerors and Rulers,Leiden: Brill, 1952), 書中將中國周邊遊牧社會以其牧養的動物種類的不同,進而區分成了三種類型:蒙古系、藏系、突厥系。
今天來看,雖然這樣的分型過於簡化,但他注意到了遊牧移動類型、遊牧社會組織關係、及畜牧種類並以此探討遊牧國家的形成,對我們理解藏系認知體系中關於天降的概念的意義很大。遊牧這還是要從青藏特殊的地理人文講起。不同於蒙古系、突厥系的草原遊牧文化,藏系屬於高山遊牧文化。直至近代青海東部藏族遊牧,基本上採由低而高的遷徙方式。春末隨著草的生長,他們由低地往高處遷徙,盛夏時到達牧區的最高點,幾乎接近植物生長極限的地帶。
以人類學而論,農業的最高上限大約是在海拔3000米左右,這也大致是分隔牧業與農業藏族的人類生態線。以犛牛為特色的遊牧以此為起點,遊牧最高點大致不會超過4800米。但低於3000米,犛牛不但活力差,據說也會失去繁殖能力。許多到過此地的早期探險家都曾提及這裡海拔高度所造成的自然與人文環境二元區分現象。河谷與高地不但在自然環境上有皆然差異,兩地居民在經濟生態與社會方面也有很大差別。
住在河谷的人被稱作Yul ba或Rong pa,意思是住在低地的人或低地農人。高山草原地區的遊牧藏人自稱aBrog pa, 意思是住在高山草原的人。牧民們只須在同一地點,上山下山,不必遷移,通過牲畜及畜產品與低地農人進行買賣交換,以取得農產品及生活所需的金屬器具。山地陡峭,沒有廣大的空間發展大型聚落,因此,高山遊牧的居住形態,也是規模不大的小區,分散在交通不便的廣大山裡,難以聚合成巨大的複雜社群。
唐代吐蕃崛起,成為當時列強之一,其資源絕大部分取於青海大草原及天山南路的綠洲城市;吐蕃人力不足,還須掠取中原百姓驅趕入蕃。吐蕃維持帝國的力量有限;所以沙洲漢人地方勢力張曹諸族可在河西割據,吐蕃竟不能不容忍其存在。比起蒙古草原,藏區的自然環境更具多元性,高度決定一切。蒙古族,美好的東西,嚮往的東西都在遠方,在空間感上是距離的廣度。騎上駿馬飛去吧。畢竟在馬背上看到的世界是不一樣的,馬,在蒙古族的畜群中,是最尊貴的動物,感情堪比親人,朋友。
不同於蒙古族,藏族認知系統中,美好的東西都在高處,在空間感上,高度直指的是天上。在分布廣散,交通不便,難以聚合的藏區,靈性的東西是很具魔力,面對惡劣且複雜多變的自然環境,信仰是支持人活下去的動力源泉。行走於天地間的貧瘠牧人,當他撿到天鐵,是從天而降的神的恩賜是唯一的合理的解釋。
西藏天鐵的美是歲月給的。它們是軟的,會給你一種柔軟的感覺。這是時間和信仰的傑作。對於藏人來收,生命的意義是一種信念的力量,是對生命深厚的認識,並且活出一種自然活潑的人生狀態。貧瘠牧人生活不易,有的時候需要精簡,有的時候需要堅強,有的時候需要沉著,有的時候需要釋然……去尋找生命那些積極的力量,轉換那些消極因素,讓生命成為一種智慧的繼承!
隨身佩戴的天鐵,有了藏人信念,又有了皮袍子的油脂的潤養,冰冷的鐵隨時光柔化,暗光幽色,這種美,攝人心魄! 這種美,可以滋養好你內在的富足。這種美讓你相信自己一切的安好。當生命之樹已然長成,我們靜待花開。要知道這一切都源自你自性圓滿。要你的心胸足夠開闊,才能容許你策馬奔騰,內心世界的浩瀚無有盡頭,天馬行空的思想正是你智慧的海洋。那裡容萬有,藏無常。靜心觀想,每一個細胞的呼喚像不像眾生在竊竊私語,像不像生命來往的更替。你的呼吸在世界中像不像天氣,快樂象晴空萬裡,憤怒象驚雷陰雨。哪裡在作怪?不是情緒,是心。心生萬物造化無常。我們眼中的世界正是自己內心的投射,天鐵可以療心,這是天鐵最獨有的魅力。
除標明作者藏品圖外,皆為芥子供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