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陸地經驗來揣測水中動物,難免捉襟見肘。不過,在乖謬中又生出些趣味。《三國志》中曹操曾說「生子當如孫仲謀,若劉景升兒子,豚犬耳。」這是曹操讚賞孫權的勇猛,同時認為劉表的兒子們都是豚犬,也即豬狗,輕蔑之意自不待言。
豚是豬的雅稱,在古人看來,陸地動物與海洋動物之間,有著奇異的對應,比如陸地有豹,則海中有海豹,陸地有狗,則海中有海狗。同樣,海豚即海裡的豬,與陸地上的豬並無太大差別,只不過一種在陸地,一種在水裡。內地人見不到海豚,海上則囿於航海條件,只能遠觀,未見得真切,可見認識海洋動物之難。到明清兩代,海濱漁民多數已能認清海豚的真面貌,但他們作為底層勞動者,卻難以訴諸文字及圖像。而知識分子卻不在場,只憑藉些傳聞,再加上想像,即著文繪像,以致錯訛百出。
清代畫家趙之謙曾繪《異魚圖》,並在圖中稱海豚為海豨:「土人呼為海豬,魚身豕首,小者亦數百斤,肉不堪食,取以為油點燈,蠅不敢近。」海豨的意思也是海豬,這一回,海豚真被畫成了豬的形狀,傳聞變成了具體可感的視覺形象。魚頭是肥面大耳長鼻,與家豬一般不二,下半身卻是魚尾,這種奇異的組合,離真實的海豚相去甚遠。
趙之謙的海豚觀念並非孤例,他所在的時代,人們見知有限,以訛傳訛者居多,海豚靠近頭部的兩個肉鰭,被誤認作豬耳,而海豚的長嘴,遠望也似豬鼻,畫師在描摹時,也只能把零星的知識碎片加以組合,故而在紙上造出了一些奇異的物種,海豚即是其中一例,它肥碩臃腫的身軀,見證著早期博物學的笨拙與侷促。
海豚被看作是獸,因而衍生出種種奇聞,有一種觀點認為,海豚身上有毛,「可以驗潮候」,潮水漲時,全身毛立起,潮水落時,全身的毛就倒伏。明朝嘉靖年間有一位客商就聲稱自己得到了一張海豚皮,雖然海豚的肉身已死,但皮毛佔驗潮汐的效力仍在,更為出奇的是,當這位客商遠赴西北時,隨身攜帶的海豚皮仍按東海潮汐時間起落,可見當時人們頗能認可動物的某些特長。不過,這則傳聞屬於附會之說,海豚身上並不生毛。
南朝任昉《述異記》中提到的懶婦魚,據說就是海豚:「淮南有懶婦魚。俗云:昔楊氏家婦,為姑所怒,溺水死為魚,其脂膏可燃燈燭。以之照鼓琴瑟博弈,則燦然有光,若照紡績,則不復明。」這裡說的懶婦魚,是一個懶惰的媳婦,遭到婆婆嫌棄,後來溺水而死,化為此魚,有著豐富的油脂,可以照明,但這油膏也秉承了懶婦當年的秉性,凡是照在娛樂場所,就光焰大亮,要是照著織布或者讀書,則暗淡無光,這種諷刺可謂深刻。海豚的油脂可以提煉成油,也可點燈,不同場合下亮與暗的變化,則屬奇談了。
當然也有人在苦苦探求真相。清代畫家聶璜在《海錯圖》中表達了對海豚的懷疑,傳說中的海豚是豬形,他寫道「海豚如豬,殊難信書」,便向海濱漁民請教,漁民告訴他,海豚外表不像豬,只有內臟與豬相似:「腹內有膏兩片,絕似豬肪,其肝腸心肺腰肚全是豬腹中物,皆堪食,而腹尤美。」據說這是東海漁民在親身食用後得出的結論,看來,他們已經在解剖的基礎上,隱約意識到了海豚與其他魚的區別,這是哺乳類的獸,而不是魚。
聶璜的實證態度是極為難得的,他曾久居閩浙一帶,親身觀察,並詢問漁夫,雖然仍有不可避免的局限性,但已超越了他所在的時代。須知,聶璜比趙之謙早生了一百餘年。
與海豚的遭遇類似的,還有其近親江豚,它們活躍在靠近海岸線的淡水地帶,尤以長江下遊為多見,江豚和海豚都是哺乳動物。但在古人那裡,江豚和海豚是同樣的命運,明刊本《三才圖會》中對江豚的描繪也作豬形,並將其身體塗黑,出沒在波濤中的肥身軀,不知該如何應對風浪。晚清的《點石齋畫報》中還將江豚描繪為怪物:「大江之中有一物焉,體龐大,毛茸茸,時時出沒於驚濤駭浪中,舟子名之曰江豬。」這頭怪獸出現在船底,將船碰翻,長鼻大耳,而又多毛,陸地動物的特徵,被人們平移到了水獸的身上。
以陸地經驗來揣測水中動物,難免捉襟見肘,不過,在乖謬中又生出些趣味,這或許是個難以消弭的悖論:科學理性降臨之際,怪物煙消雲散,可惜的是,那些帶有奇趣的傳說與故事,也一同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