選角導演杜彩玲第一次結識寧理是在2012年,朋友介紹寧理是個「非常優秀的演員」,但盯著眼前斯斯文文的中年男人,杜彩玲有點疑惑。沒過多久,杜彩玲遇上一個日本商人的角色,找了好幾個演員都不行,最終,是寧理讓她相信了此前朋友的介紹。
從那之後,她開始向製片人和導演推薦寧理,但起初根本「推不出去」。她聽到最多的話是「寧理是誰」,要麼就是「我相信他是好演員,但確實臉不熟」,或者乾脆是「主演都沒人聽說過,這片子能賣嗎」。為此,杜彩玲還和對方摔過門——那時,如果你在搜尋引擎中輸入「寧理」,出現的結果基本都是一所理工大學的簡稱。
轉機來自2017年的《無證之罪》。寧理徹底演活了冷血殺手李豐田,劇集剛剛播完,就有媒體表示:今年的國產劇最佳男配角已經產生。無數網友也在「童年陰影」安嘉和(馮遠徵在電視劇《不要和陌生人說話》中扮演的家暴男)後,加上了「成年陰影」李豐田。
很多網友通過「考古」發現,早在上世紀90年代從上戲畢業,寧理就已經開始出演很多影視劇的男一號了,但他卻在事業的鼎盛期去了美國,再次回國後,直到李豐田反叼著煙出現,寧理才重新被發現、被認可。
最近,《沉默的真相》熱播也讓寧理的演技再一次被持續討論,還有表演系的學生開始「拉片」,拿他的片段當做專業教材。這些都令寧理開心,但少年時期的虛榮心早已變淡,人到中年時,寧理也終於能夠享受表演本身。
當然,被關注也是重要的。比如,當女兒炫耀說「爸爸,你看我又漲了一個粉絲,馬上就要到一百了」時,他可以眯著眼睛勾出好幾道魚尾紋,掏出手機,說:「你看爸的!」
以下是寧理的自述——
文|王雙興
編輯|金石
1
在《沉默的真相》之前,很多人認識我是因為《無證之罪》,但當時《無證之罪》的導演找到我的時候,其實我心裡一涼。
那是我拍過的第一部網劇。在當時我的想像中網劇就是一群年輕人拿個手機拿個DV,跳個霹靂舞、滑板什麼的,我心想,媽呀,我這麼大歲數老胳膊老腿的,再拍個網劇,多悽涼。
結果一看劇本,我驚著了,太棒了。劇本寫得特別吸引人——一個人死了,你剛要覺得肯定是這個人幹的,咔,這個人死了;然後你覺得肯定是那個人幹的,咔,那個人被逮了。節奏很緊,人物也很立體,作為讀者我被吸引了。
當時有幾個角色備選,我選了李豐田。他給我的感覺就是一個動物,很神秘,有很大的發揮空間。
其實角色創作的過程也是一個發現「沉默真相」的過程,先是感性地體會它,然後理性地分析它,抽絲剝繭,像玩拼圖遊戲一樣,把關於他的所有碎片組在一起,形成一個完整的人呈現給觀眾。
開拍前,我就在心裡構建了李豐田這個人物——他的母親是用人骨灰做成的嘎拉哈算命的,劇裡說,給男人算用牛骨,給女人算用羊骨,只有給死人算命才用這個,而算死人卦的人「斷子絕孫」。他就是在這樣的背景下成長起來的,從小都要面對這件事,這給他一生都造成影響,所以生命對他來說是沒有意義的,他的生命從來沒有被尊重過,他也不會尊重任何生命。
在劇本裡,沒有過濾嘴的菸頭是很重要的線索,但是怎麼才能把它合理化,琢磨這個事兒花了好幾天。
我不抽菸,拍戲前專門買了一盒研究,煙都揉皺了,突然發現一種可能性,就是把過濾嘴裡的棉絮抽出來,反著叼在嘴裡,點著過濾嘴那裡剩下的紙,火苗呼啦一下把我鬍子給燎了,特別臭那個味兒,但是一瞬間覺得這個效果很好,在黑暗中還顯得李豐田很猙獰。我跑去和導演說,我們幾乎一拍即合,後來「反向抽菸」成了李豐田的一個標誌。
李豐田反向抽菸 圖源網絡
在整部劇裡,給很多觀眾留下「陰影」的是我出場的那場戲,劇本寫的是有人藏在沙發後邊看我打人。我當時拿了個柚子代替人的腦袋,抄起菸灰缸砸了十多下,砸人時臉上露出的那個笑我自己都不知道,後來我自己看都嚇一跳。當時沒有刻意設計,進入了那個狀態以後,突然砸著砸著就砸出快感來了,無意識就笑了,因為你已經完全進入那個角色了。
砸完之後,用牆上的錦旗擦手上的血這個橋段是我自己設計出來的。我們一般人剛剛砸過人,那個人可能被打死了,自己手上濺了那麼多的血,都會很恐慌。但是對李豐田來說,就像《動物世界》裡追殺完獵物的豹子,結束了就結束了,不再有其他任何的影響。
我就想把這個東西展現出來:殺一個人對他來說就是生活常態,手髒了擦一擦手,就像普通人幹完活兒擦擦手。
而這就是李豐田,他不符合大家對殺手的印象,不是那種很酷的、威猛的,他就在你身邊,穿著破棉襖,和每天遇到的掃大街、燒鍋爐的普通人一樣,這才是最大的恐怖和危險。這種人可能你給他一棒子,打得他滿頭是血,他也不做什麼反應;但有時候你可能一句話、一個動作不對,他就把你弄死了——他最大的特點就是獸性,他的行為方式就像野獸捕食一樣,不猶豫,也不做準備,直接進攻,達到目的。
拍攝期間,演員裡有好多孩子,他們也不認識我,看我穿個破棉襖在旁邊坐著,可能以為是剛刑滿釋放的犯人吧(笑)。拍的時候好幾個人都被嚇到了,後來都躲著我走。
我覺得,其實每個人心裡都有嚴良、駱聞和李豐田三個人,他們分別代表了正義、理性和獸性。儘管人類會努力掩蓋心裡的那個「李豐田」,但他所代表的邪惡確實是人性中的一部分,比如開車時碰到不遵守交通規則的,你會想下來把他一頓暴扁;遇到一些極端的事情,你會開始怒火中燒想要以極端的方式解決。但之所以沒有這麼做,是因為心中的李豐田受到了嚴良和駱聞的約束,道德、法律都在約束著你,告訴你這是非理性的、不可以的,然後把內心的野獸鎖住。
所以有很多應激犯罪的人,也是因為某種原因,鎖鏈鏽蝕了或者鬆動了,在那個瞬間,獸性戰勝理性,野獸就出來了。李豐田就是這樣的一個底層的人,人性沒有健全、獸性在不斷地被激發。從另外一個角度來說,這一切也是有原因的,我希望觀眾通過他看到的是現實生活,去理解為什麼鎖鏈會鬆動,這對社會來說也是一種預警。
2
其實,《無證之罪》對我來說,是一個轉折,它讓很多人看到了我,我也有了更多的機會。
我記得《無證之罪》開播的時候,我在美國,特別忐忑,犯愁。一直緊張到第五集結尾,李豐田出場了,沒多久導演呂行給我發了一個圖,是網友弄的,上面是周潤發扮演的小馬哥拿著美元在點菸,下面是我反向抽菸的劇照,還配了一行字:我上一次看到這麼帥的抽菸還是幾十年前。
把我和我偶像放一起了,我一下就覺得,行了。緊接著,開始有越來越多的評論,都是挺好的,還有個網友跑去我微博評論裡問:老師,您真的沒有案底麼?微博粉絲也漲到幾十萬,那種大學畢業後在路上被人認出來的經歷,好像又重新回來了。
我是上海戲劇學院畢業的。其實去上戲讀書之前,我對當演員什麼概念也沒有。
我是十多歲的時候跟著「文革」中被下放的家人到了安徽,後來在那兒讀書、參加高考,也沒考上大學,沒事幹,跟著所謂的「社會閒散人員」四處逛,沒什麼規劃,也沒什麼愛好,就是玩兒,跳那種「咔咔」的霹靂舞。
寧理(後排中間)小學三年級時登臺演話劇 圖源微博@演員寧理
那時候對未來挺渺茫的,你不知道自己是誰,不知道自己想要什麼。後來,一個安徽藝校學戲曲的朋友告訴我,上海戲劇學院去他們學校招生,他問我要不要去試試?
我記得當時沒啥經驗,又沒準備,去講了一個童話故事,連唱帶跳演了一首那年最火的《冬天裡的一把火》,又做了段廣播體操,就通過了一試和二試。那時候我剛19歲,小孩嘚瑟嘛,三試前跟朋友去玩,把考試時間都給忘了。當時一個臺詞老師叫王蘇,真的是我的恩師啊,她出來滿院子找我,把我叫回去參加了三試。
三試通過了,小半隻腳已經踏進上海戲劇學院的大門了,我懵了,開始主動學習了。之前的課本都扔了,又跑去借了一套重新學。真的從沒那麼刻苦學習過,把我爸辦公室的鑰匙要來去那兒學,備考的時候是6月份,熱,蚊子也多,我點了一屋子蚊香在旁邊,十好幾個,眼看著蚊子噼哩噗嚕地掉,最後自己也被燻得迷迷糊糊的。後來文化課考得還行,就這麼上了上戲。
對我來說,上戲的四年就像是一粒種子放在了土壤當中,並不是說一畢業它就發芽,也不是畢業兩年以後它就發芽,始終都在培育,都在醞釀,你的生活,你的知識,你的朋友圈子,你的所有人生經歷……讓它逐漸逐漸生長出來。
我記得剛進上戲的時候,還是一個懵懂無知的狀態,總是覺得表演呢就是演,模仿嘛,模仿喜歡的演員,模仿師哥師姐。舉手投足要玩兒帥,恨不得對著鏡子練習某種動作、某種姿勢。
我模仿焦晃老師、于是之,還有朱旭老師等等這些北京演員,說話都是「吃了嗎,那怎麼著啊,哎呦,給您請安了啊……」恨不得大段臺詞都能給弄下來,從聲音到動作都能模仿得很像,但就是不如他們打動人。後來自己慢慢開始分析,為什麼他能夠打動人,才慢慢知道了真正的表演是什麼——不是要模仿自己的偶像,而是要模仿生活。
當時上戲的老師會要求我們去體驗生活,觀察各種各樣的人,有時候甚至是一個老太太。20多歲的年輕小夥子,可能一輩子也演不了一個老太太,但你可能會演她的兒子,你要知道她的生活經歷給她帶來了什麼,要知道她面對各種情況時有怎樣的態度和反應,這些其實都是生活。
等到九十年代初,我大學畢業,被分配到了上海人民藝術劇院(現上海話劇藝術中心)。那時候上海的影視創作方面很興旺,電視劇、電影、話劇都很多,這種環境給年輕人提供了很多的機會,我一進劇院就沒有跑龍套,直接開始演主角,當時上海浦東新區開發嘛,拍了一部《小浦東傳奇》,我演了小浦東;還有吳貽弓老師導演的電影《闕裡人家》,在裡面我和朱旭等藝術家搭戲。類似演重要角色的機會還挺多的。
在這個過程中,也開始一點一點地喜歡舞臺,喜歡被人關注的感覺,但是人嘛都是,尤其幹這行,都希望被人家發現、看到、認可。最有意思的是我上戲劇學院的時候《西遊記》正火,可能我長得有點像六小齡童,有一次騎自行車出去,突然有人問:「你是演孫悟空那個嗎?」我一聽,嘿,那虛榮心(挑眉笑),又不能說「是」,這不是說瞎話嘛,但是又很玩味被人關注的感覺,怎麼辦呢,就看著人家——笑而不答。「就是他就是他。」於是獲得了一絲那種滿足感。哈哈哈年輕時真丟人。
沒過多久,我就開始作為演員被別人認識了。有時候坐公交車,人家會說,「這不是誰嗎,我看過你的戲啊!」我就特開心。我在上海租房,那種老房子一進去以後別人都知道,「哎呀寧理回來了,又拍什麼戲了?」有時候出門拍戲時間長,鄰居也會給你看個門,對於演員的這份尊重和關注,會讓你覺得很滿足。
當時,我就覺得這是人生的一個巨大的禮物,一邊想怎麼會是我呢,一邊又覺得自己挺牛,覺得這是理所當然,春風得意,也不懂得感恩——現在想起來,我最初迷戀的其實不是表演本身,更多地是享受它帶來的東西。後來我才知道,這真的是一件很幸運的事。
攝影 尹夕遠
3
我幾乎是在事業頂峰時選擇離開的。
那時候劇院的原創劇比較少,形式也比較單一。當時我就感覺基本上知道自己接下來會做什麼,好像已經觸摸到了這個行業的天花板,而且因為少不更事嘛,那種被誇贊的愉悅已經得到了諸多次的滿足以後,就覺得我幹什麼都挺牛的,我到哪兒都能這麼成功,再加上當時出國比較流行嘛,正好我家裡有親戚在美國,所以我在1996年去了美國。
出國之後才知道什麼是落差。在國內時,大學畢業有工作,有戲演,而且演的角色都不錯;雖然沒有自己的房子,但是單位給你提供房子,多好啊。當時我想像自己到了美國之後,生活質量和社會地位還能比這更高,結果去了發現你什麼都不是,還要為現實生活所累,而且語言也聽不懂,變成了一個孩子都不如的人。
剛到美國的時候,因為語言不通,我送過報紙;為了練口語,也當過房屋中介。因為缺錢,我有很長很長一段時間吃那種罐頭,最便宜的,打開以後弄點水就是湯。沒錢買新衣服,總買二手的穿,美國有很多二手店,大家平時不穿的衣服捐過去,洗乾淨了出售,那裡的衣服比較便宜,一條牛仔褲大概五塊多,毛衣啊外套啊最多也不超過十多塊。
我還學過珠寶鑑定,真的趴在設備前去研究,但是可能是因為沒辦法去表達,我覺得不太適合自己的性格,不到一個月就放棄了;還參與過法院的早期移民的翻譯培訓,但後來因為官司少,一單也沒接到過;甚至學過一段時間金融,不是專業的財經知識,就是技術方面的入門訓練,很快也覺得不喜歡。
最接近做出人生選擇的一次是在郵局工作。那個時候馬上要過聖誕節了,郵局的正式員工放假,需要招一批臨時工,錢給得還不錯,一小時10美元多,當時麥當勞一小時是5到7美元,因為需要錢嘛,我就去了。
郵局裡有一個一個的格子,上面貼著郵政編碼,我要做的就是根據信上的郵政編碼把它們放到格子裡去,然後分別打包。打包的機器老壞,一壞就要找維修工來修,後來看他修了幾次,我就學會了,機器再壞我就開始自己修。
假期結束以後,主管來找我說,有幾個臨時工轉正式工的名額,你要不要留下來。在美國,郵局屬於聯邦的工作,是很多人搶的鐵飯碗,咖啡是免費的,保險啊待遇啊都非常好,基本能看到將來的生活是怎樣的:住在哪個社區,有個多大的房子,開什麼樣的車,到多少歲就退休了,有多麼高的退休金……
這個誘惑太大了,我特別糾結。想了兩天,我突然問自己,我到美國幹嗎來了?我在上海人民藝術劇院如果不出來,我也能知道我的未來是什麼樣,出來以後到了美國郵局,還是能看到50多歲的生活,多沒勁。最後咬咬牙,心想能不能跟自己較把勁,然後我就和主管說,算了。
那段時間,我一直在找自己喜歡什麼,找著找著就發現,原來曾經放棄的東西才是最適合、最吸引自己的東西。
2000年左右,我去明尼蘇達大學學了電影製作,之所以選擇幕後,是因為一個華人在美國如果不會武打的話,表演的機會是很有限的。
上學期間,空閒時間我都在勤工儉學,在圖書館工作過,也在器材室工作過。當時我租房的二房東結婚搬走了,我還申請當了二房東,幫房東照看房子、貼租房廣告、收租,冬天鏟雪、夏天剪草,這樣就可以免費住在那兒,省了房租。
寧理在國外遊玩 圖源微博@演員寧理
現在回想起來,一些很犯愁的、不愉快的經歷都很模糊了,真正記得的是那些很簡單、很純粹、很有詩意的時刻。
比如,早晨6點多我從住的地方去學校的剪輯房,徒步大概要20分鐘,明尼蘇達的冬天很冷,一路上都聽的到腳踩在雪地上發出吱吱的聲音,當時會有一種很矯情的感覺,覺得哎呀,我在為我的夢想努力。
還有,我每天都要經過一個過街天橋,那個橋是一個特別有錢的人給妻子修的,雖然丈夫很有錢,但是妻子還是堅持上班,丈夫覺得妻子每天經過高速公路很危險,就出錢造了一座橋,橋上有很多藝術家的雕塑和詩句,特別漂亮。但是很不幸,橋剛造好,妻子去世了。
西方的藝術教育給我最大的影響是,沒有「標準答案」,老師更鼓勵開發學生的想像力和創造力。除非在你寫劇本或者拍攝的時候遇到技術問題了,老師會提出建議,至於誰拍得怎麼樣、誰更有藝術性、誰更生活,他們評述得不多,這給我們提供了很大的自由度。
研究生二年級的期末作業是拍一個短片。我當時拍了一個20分鐘的默片,講一個美國老兵回家的故事。膠片很貴,一卷膠片100英尺,正常情況下只能拍3分鐘,黑白的是100美金,彩色是400美金。因為沒錢,我就拍了一個黑白片,後來這個片子還拿了一個大學生的短片獎,我就覺得,其實有的時候,有限的條件可能會給你一些更多的優勢。
我記得短片得獎後,我跟我哥們兒喝得迷迷瞪瞪的,然後在大雪地裡又喊又叫,特別開心,好在美國瘋子比較多,也沒人注意我們,但這對當時的我來說,真的是很大的鼓勵。
寧理逛博物館 圖源微博@演員寧理
4
真正的挑戰是在畢業之後。我挺想留在電影行業發展的,但真的沒有機會。
那時候,我做過和電影最接近的就是去放電影。人家把膠片給你拿來,你去放映機那邊放電影,每天放同樣的電影。那算是當時比較固定的工作了,其他都朝不保夕的,有時幫別人拍一個專題片,可以拿點兒報酬;有時去打打零工,偶爾有朋友拍MTV,我就臨時去當個錄音,或者管個道具。更多時候我只能私下裡自己寫寫劇本,導些小片。
上學當然是一個接近你想做的事情的途徑,但並不代表畢業後你能以此為生,也沒有辦法以此為生。我有個朋友是個老外,本科學的中文,研究生學的法國文學,後來畢業了去冰淇淋店做了銷售。當初和我同期出國的同學們很多也都轉行了,有的從商了,有的去做了瑜伽老師,還有的成了全職媽媽。
2007年左右,因為我太太在聯合國兒童基金會有一些中國區的工作,我們全家回了國內。我偶爾會去國外演一些話劇,其他時間開始在國內拍戲,包括《中國維和警察》《李小龍傳奇》和《狐步諜影》等等,都是那幾年裡拍的。
和出國前相比,機會確實少了很多很多,不僅找來的戲少了,戲份也沒有以前的重。人家知道你是上戲畢業的,知道你原來也是演員,但畢竟過去太多年了,我離開的時候20多歲,基本還算是一個少年,回來以後恨不得都快年過半百了,形象上也有很大的變化,以前的東西沒辦法作為參照。
沒有渠道,沒有機會,很多時候真的得主動爭取。有時候朋友去試戲,我就跟著一塊兒去,拿著簡歷,然後被淘汰。很多次,很多次,對方就說:「老師您挺好的,但是我們這兒可能不合適。」
自己真的會著急,會希望被看到,希望能有多一點機會。有事幹的時候還好,沒事幹就會特別焦慮,也沒啥排解的方式,就是發脾氣、發邪火兒,逮誰跟誰發。去存個車,人家停車費是10塊錢,我非說,「那前面是5塊錢,你咋10塊錢?」然後跟人家發脾氣。我太太就說:「你看你,人家上面寫著明碼標價,你還較勁。」有時候在家也發邪火兒,動不動就發邪火兒,沒事就嗆人家幾句。現在想確實無聊,但在當時的狀態下就是會失控。
那個階段,在沒得挑的情況下,除非內心特別拒絕的角色,其他基本都是給你什麼就努力地演好,哪怕角色本身有一些欠缺,我也去努力地給它豐富,演成滿意的角色。
直到演了《無證之罪》,我才開始不用為沒有戲拍發愁了。那段時間,光是找過來讓我演殺手角色的劇本就有30多個,有的開著車去撞人,撞完直接塞到後備箱裡拉走;還有的是陰險黑社會老大,30多個角色,其實是一個形象,基本上是臉譜化的,讓我覺得沒有衝動,最終也都沒有接。
《無證之罪》播出之後,我的一個朋友追完劇開始追原著,追完原著又開始追紫金陳的其他幾部小說,然後就和我提到了《長夜難明》裡的律師,也就是後來《沉默的真相》裡我扮演的張超。
寧理在《沉默的真相》中飾演張超 圖源網絡
當時他說了一個畫面,聽得我血脈僨張。你想想看,在地鐵裡,一個律師拉著一個裝屍體的行李箱,你以為這是一個常規的懸疑劇,其實不是的,這個律師本身又是一個導演,正在導一出生死大戲,在這部戲裡,關乎人的生命和尊嚴,關乎法律和正義。這些東西我現在說起來還會起雞皮疙瘩,我真的覺得這是一個非常悲壯的作品。
但聽完之後我沒有想過有一天自己會扮演這個角色。2019年年初導演給了我一個劇本,我開始看的時候發現,這不就是上次朋友和我說的那個嗎?然後越看雞皮疙瘩越多。
前段時間有記者採訪讓我分別形容李靜和江陽,我回答說:像孔雀和獨角獸。李靜是劇中我的妻子,所以用所有美好的事物形容她都不為過;而江陽一下就能讓人想到潔白、充滿靈性又脆弱的獨角獸,他為了追求真善美可以犧牲自己的生命。
如果用同樣的方式描述我扮演的張超,我覺得他像人。我想了狐狸、兔子,所有所有都不貼切,人也是動物嘛,但它最複雜,也最真實。
在一個決定生死的瞬間,英雄可以將自己生存的可能置之度外,去讓整個世界充滿光明,但英雄是少數,生活中的大多數人和前期的張超是一樣的。最開始他選擇了沉默、明哲保身,普通人身上有的糾結、擔憂、怯懦,他都有。
有時候我會想,如果我是張超,我會沉默還是挺身而出?或許直到最後我都不敢做出和他一樣的決定,名譽、家庭,世俗的代價實在太大了。但最後,為了生命的尊嚴,張超選擇了犧牲這一切。
如果這些角色重新給我選,我還是會選張超。
寧理在《沉默的真相》裡飾演張超 圖源網絡
5
最近《沉默的真相》播完,還有很多沒看過《無證之罪》的網友回過頭去找來看,還有很多人發微博誇我演技好,平時沒事的時候我也會去搜一搜網友對我的評價,第一是因為看的時候會很高興,畢竟誰都喜歡被誇;第二也是覺得人家抽出一些時間來寫這些,出於禮貌你也應該表示一下謝意。
有些話好像說出來特別官方又在說套話,其實不是的,我發現到了一定歲數以後真的會有這樣的想法,就會特別感恩。
我很幸運,遇到的這些團隊都特別優秀。
我記得拍《無證之罪》時,有一場戲我要拿菸灰缸砸人,連續砸十幾下。當時準備的那個特別大,我說不行,這一掄下去人當時就開瓢了。然後道具老師就去幫我找。拍那場戲時是晚上,在哈爾濱一個馬上要拆遷的地方搭的景,天又非常冷,他就跑去給我找,一口氣找了大小不同的好幾個,問我覺得哪個合適。
《沉默的真相》導演陳奕甫只有三十多歲,很儒雅,很尊重演員,可以讓演員做很多很多嘗試,其實演員有時候很脆弱,需要鼓勵,當導演提供了空間,演員的動力和創造力也會越來越強。
還有我的家人,我真的很幸運遇到我的妻子,她對物質的要求非常低,會一直鼓勵我做自己想做的事。她爸爸媽媽結婚的時候沒有錢,就用銀質的一美元實驗性地敲出一對戒指,覺得挺好,又真正敲了一對,把實驗性的那一對留給了她。後來我們結婚的時候我也沒有錢,我們就用了那一對試驗品銀環。
她真的在任何任何時候都給予我鼓勵和信心,給我安全感。沒戲拍的時候發邪火,有戲拍了一走走好幾個月,她一個人既要工作還要照顧女兒。那麼艱難那麼焦慮的階段,如果沒有她的話,我覺得我不知道自己會怎麼樣。
寧理和女兒 圖源微博@演員寧理
現在回想起做演員的這些年,年輕時看到的都是大色塊的東西,給的是一個輪廓,像素比較低;現在對人本身有了更多的了解,在詮釋人的時候就會想到更多,所以像素也越來越高了。現在,我會更享受演員這個身份本身,享受表演本身。
其實,表演這件事對我意義重大,給我的人生帶來了極大的安撫。
我是個特別沒有安全感的人,11歲那年母親因為車禍去世之後,我的內心裡就出現了一個巨大的缺口。我印象特別清楚,當時是禮拜三下午,我,我姐,還有剛9歲的弟弟,我們仨在一起下象棋。這個象棋很特別,是手工做的。當時我爸爸是工程師,媽媽是醫生,但那時候的家庭普遍比較拮据,買一副象棋也算是一筆開銷。我媽媽是醫生,她就自己畫了個棋盤,用醫院輸液瓶上的橡皮塞當棋子,然後請會書法的人在上面寫上車、馬、象、士、帥。
玩著玩著,突然一個堂姐來了,說我媽媽被車撞了,去世了。當時我姐就嚎啕大哭,我完全是個小孩子,不知道是啥意思,還想那她晚上還能回來給我們做飯嗎?後來每天每天,逐漸逐漸,意識到生活和以前不一樣了。
一個突然的意外,把整個生活全都打亂了。對我來說,這種來自家的安全感在11歲的那個禮拜三下午消失了。
人都有一種自保的能力,會去迴避這個事情,然後才能繼續往前走,到現在四十多年過去了,好多事都已經模糊了,但那種對於未知的不安全感一直伴隨了我一生,我對於下一秒將會怎麼樣,永遠都有一種隱隱的恐懼。
是表演給了我很大的幫助。
其實創造人物的過程也是一種冥想、一種儀式,你要讓自己全身心地放鬆,忘掉自己的處境,那個時候其實是一種釋放。隨後你進入到角色裡,去感受和傳達他的細微的感受,去遭遇他的處境,通過進入各個角色,你突然知道,每個人的人生都是不同的,但是每個人都在經歷各種各樣的事情,迎接著同樣的不可知,你會覺得,OK,你不是最危險、最不安的。
這是藝術帶給我的愉悅和撫慰,我也希望同樣把它帶給觀眾。
我記得我們上大學的時候有藝術概論大課,老師第一堂課就說:「藝術類大學生,天之驕子,來來,都別睡了,都說一下藝術是什麼?」底下嘰嘰喳喳:藝術是美,藝術是創造,藝術是這個那個,都有。後來老師在黑板上寫了幾個字:藝術是終極關懷。
不懂啊,當時不懂,終極關懷?怎麼個關懷法呢?有時候演悲劇,角色都死了,你怎麼關懷啊?後來慢慢地理解了老師說的,關懷人,關懷人的處境,關懷人的無處安放的靈魂。古希臘把掌管戲劇的神叫酒神,就是讓人陶醉,讓人迷戀,讓人進入到故事展現的世界中,內心所有的憂愁、痛苦、汙垢和不如意,得到一種宣洩和洗滌。
拍《沉默的真相》時,有一個插曲我印象很深,我扮演的張超將在自由的身份下和愛人李靜訣別。這時候我該說點什麼呢,那段時間我天天琢磨這事兒。
我到劇組喜歡帶一些書,有一天無意中我就看到了莎士比亞的一首十四行詩:「……沒有芳豔不終於凋殘或銷毀,但是你的長夏永遠不會凋落,也不會損失你這皎潔的紅芳,或死神誇口你在他影裡漂泊,當你在不朽的詩裡與時同長,只要有一天有人類,或人有眼睛,這詩將長存,並且賜給你生命……」
那天我一看到這個,莫名其妙就哭了,覺得這跟我們的戲這麼貼切。我就跟導演和編劇溝通,最後告別時,我就念了這首詩的全詩。雖然後來基於各種原因的考慮,這一段最終被導演剪掉了,但它依然是一位演員獻給江陽、侯貴平這些角色,以及很多普通人的生命禮讚。
攝影 尹夕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