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年6月22日上午,廣州市第一人民醫院,門診部擠滿了人,不少號已經掛完了。
樓上腦外科的病房裡,貝多芬第九交響曲響起來,播了6分鐘。播到第3分鐘的時候,護士聽出來了,這好像是《歡樂頌》。
她有點疑惑,走進病床和家屬說了一句,「小聲點哈,不要影響別人」。璞媽靠在床邊上,她湊近兒子,說了兩句話。「阿璞,下輩子我們還做母子。你一路走好。」
一塊未經雕琢的玉石阿璞的名字是爺爺取的。
爺爺翻遍《辭海》,給孫子取名「元璞」——一塊未經雕琢的玉。那是1977年,改革開放前一年。一家三口租住在三元裡,艱難度日。阿璞帶著全家人的希望出生了。
出生時,阿璞不會睜眼睛,也不像別的孩子會吮吸。2歲才開始學走路,3歲進了工廠幼兒園,路都走不穩。外出,老師總是拖著他的小手走在隊伍的最前頭。他常常露出天真的笑容,老師們都叫他「快樂人」。
但阿璞始終對不熟悉的環境有一種恐懼。
他在自傳裡寫,「幼兒園的廁所是一條長長的小坑,我的另一隻腳都不敢跨過去,又不懂得叫老師和阿姨幫助,大小便能忍便忍。有一次終於憋不住了,拉在褲襠裡。回到家後,也不敢向父母說。父母聞到一股臭味,最後發現竟然在我的褲襠裡。」
幼兒園的孩子活潑好動,阿璞動作慢,小朋友不愛和他一起玩。可能吞咽功能有障礙,阿璞吃飯時常反嘔,噴得餵飯老師滿身飯。
「阿璞,再來一次,我真的跑不動了」
阿璞自小弱不禁風,肺炎、神經性出汗、哮喘……璞爸就帶著兒子一次一次地往兒科跑。
有次,阿璞發高燒,呼吸急速,有氣入沒氣出。他讓爸爸帶自己去看急診。璞爸跑得大汗淋漓,氣喘如牛,還時不時問阿璞怎樣?阿璞狂咳,咳出了塞在咽喉的濃痰,才躲過一劫。後來,他對兒子說:
阿璞,再來一次,我真的跑不動了。
1984年,7歲半的阿璞上了小學。可他對1+1=2的理解始終停留在1支筆+1支筆=1隻鴨。四年級,阿璞留級了。開學後,阿璞總是逃到市場看雞、鵝、鴨、鴿子、青蛙……直到有一天,同學找來說:「阿璞幾天沒來上課,老師在找他。」
璞爸找回兒子,在學校教導處用雞毛撣狠狠地打了他一頓。兒子痛哭了一場。後來妻子說,兒子是要像鴨、鵝遊泳上岸後抖動身上的水珠那樣,把自己的煩惱瀉下。
終於,一切的原因都在阿璞六年級時查明。校方要求阿璞到醫院檢查智力,結果是「輕度精神發育遲緩」,即俗稱的「弱智」。
想到這裡,璞爸感到愧疚。究竟是自己哪裡做得不好,才讓兒子走到今天這一步。總壓得他喘不上氣。
畫室璞爸在兒子的畫室裡
老屋西南角,是阿璞的畫室。無數個春夏秋冬,兒子都在這裡度過。
璞爸頓了一下,走進去。
一箱的插圖畫。畫後有日期,這幅機器人是2019年畫的。「阿璞最喜歡玩這個了,我都不知道這是什麼。」這面牆是磁鐵牆,專門給阿璞訂做的,可以掛上畫。每安置一個家,璞爸都會做一面類似的牆。
「我就是看著漂亮,到底是什麼意思呢?這個寫著陳其鋼的《五行之金》啊,這個畫的是金子?」
「唉,對不起,心裡有點不舒服了。哎呀,哈哈,對不起,點解呢?唉。」
璞爸尷尬地笑了笑,邁出畫室的門。他分不清,這種難受,是心臟搭著四個支架的原因,還是來了趟兒子房間的原因。
「這是個畫動物的天才嗎?」
郭偉新的心涼了一下。
在去白雲區的路上,他聽兒子說,阿璞走了。
廣州市少年宮402房,美術小班教室,曾是他和阿璞朝夕相處的地方。從少年宮退休後,郭偉新就沒怎麼來過。
今天,他回來了。
郭偉新坐在教室的後排望著空蕩蕩的教室。他記得,小時候的阿璞,喜歡畫畫。爸媽帶他考廣州市少年宮,考了三次都不中,後來是通過引薦才上了少年宮。
當著郭偉新的面,阿璞畫了幅畫。
十幾隻公雞、母雞,每隻動作都不一樣,神情也不一樣。「我都驚訝了,從沒看到過一個小孩子,畫動物可以畫得那麼生動。我想,這是個畫動物的天才嗎?他只有8歲啊。」
郭偉新開始注意阿璞。「他最喜歡跟著我了!」
這個班上最小的孩子,少年宮的第一個特殊學員,總是瞪著圓圓的眼睛,走路一斜一扭,咧著大嘴笑。
一幅《群鳥過險山》的畫11歲的阿璞在畫畫
阿璞喜歡講故事。
他養的烏龜,他養的鴨子,螞蟻有幾隻腳……
郭偉新隨手遞張紙過去。動物就在紙上活了。
他帶著阿璞上越秀山寫生,去流花湖公園畫畫,把孩子一個又一個託過公園圍牆,去郭偉新老家從化河灘遊泳時,微涼的河水,浸過腳面,浸過阿璞的腳踝……
沒課的時候,他就帶阿璞回家輔導。
有一天,郭偉新用音響放了首輕音樂,他對阿璞說,聽到什麼,就把它畫下來。阿璞畫了一隻鳥,又畫了一隻鳥,無數的鳥,朝著遠處連綿的險山飛去……郭偉新說自己一輩子也忘不掉這張畫——《群鳥過險山》。
那個時候,阿璞9歲。
郭偉新帶著阿璞,在少年宮三樓的牆壁上,再次畫下這幅《群鳥過險山》。一個矮小的男孩,自由地推著畫筆,直到牆上的群鳥和險山,漸漸吞沒了他的身影。
阿璞的天地變得更加廣闊了。
在音樂裡舞動的畫筆陳元璞作品《春之祭》
升入美術中班後,阿璞就像著迷了一樣,每晚都聽廣東廣播電臺的《古典縱橫》節目,和廣州美院畢業的老師簡穎斌暢聊古典音樂。
碰巧簡穎斌也是古典迷,有一部破錄音機,兩人就邊聽音樂邊繪畫。簡穎斌不但教阿璞繪畫,還教他怎樣聆聽古典音樂。從那時起,阿璞知道了悲慘的馬勒;偉大的「樂聖」貝多芬;多產的舒伯特;幸福的孟德爾頌;高傲自大的瓦格特;自卑的斯坦萊文斯基……
兩人漸漸熟悉以後,簡穎斌經常帶著阿璞到文德路的唱片店「博雅藝術公司」買唱片。那時阿璞每月有50元零用錢。不吃零食,大熱天也不吃冰棍,不喝飲料,幾個月攢足後就買便宜的古典音樂唱片。
他感受到了這個音樂世界的自由。
升入初中,在簡穎斌的鼓勵下,阿璞進一步了解現代野獸派、印象派、畢卡索的立體派;苦難的俄羅斯民族畫派;特別裝飾性強的巴洛克繪畫藝術;古板而神聖的中世紀聖像畫……
他心裡有衝動,想創作古典音樂插畫,想用筆畫出西方古典音樂的一千年。《無音之樂》的手稿就在這個階段完成。
全書僅用黑白色調,就像是鋼琴的黑白鍵,大膽的碰撞、銜接。那些浪漫的、哲理性、史詩性的曲調,幻化成無數小點、線條、色塊。
人生的第一次高光阿璞與郭偉新的合照
這是個光和影、點和線構成的音樂世界。
每完成一幅作品,阿璞就印出來給美術班的老師們看。1998年的5月30日,一本為世界音樂名作插畫的《無音之樂》黑白畫冊出版了,引起廣東藝術圈不小的震動。著名老漫畫家廖冰兄為書題字,共寫了十次,第十次才終於滿意。
這是年輕阿璞的第一本畫冊,是他人生的第一次高光,更是師生共同的榮耀。
郭偉新都記得。
他仔細地想,今年竟然已經是和那個孩子認識的第35年,就停在35年了。
晚上,從少年宮回來,郭偉新回家,翻出一本日記,裡面貼著一張他和阿璞的合影——哪一年的,他已經忘記了。
那時,阿璞還能站起來。
那時,阿璞的個頭比郭偉新還高。
阿璞笑著,把手搭在郭偉新肩上,郭偉新也笑了,身後是無垠草甸,玉龍雪山連綿。
悶在自己的世界裡阿璞去世後,關小蕾一直奔忙不停。
21號晚上9點,她接到阿璞病重的電話。第二天上午阿璞去世後,她馬上聯繫南方醫科大學捐獻遺體,又找到廖冰兄人文藝術基金會開展阿璞慈善基金的項目資助。
早前,阿璞的一批畫在時代地產公益慈善基金拍賣,阿璞共得60萬元,他堅持捐獻其中一半,用於特殊兒童教育工作。阿璞想幫助那些和自己有著同樣命運的孩子。
關小蕾知道,這一直是阿璞的心願。一晃下,這個男孩都43歲了。
關小蕾總忘不掉他小時候的樣子,愛流鼻血,瘦削的背後墊著一個吸汗毛巾,一頭從領子後面翻出來,另一頭從衣服下面突出來,像一條尾巴。
追著這個年輕漂亮的老師,「關姐姐」、「關老師」地叫個不停,講他看到的動物,聽過的古典樂,畫過的畫。她是看著阿璞長大的。
但少年宮護不了他一輩子。
高中肄業,阿璞無法考大學。但關小蕾知道,阿璞想讀書。他離開少年宮,去了一所寄宿的私立學術學校學習。白天聽課,晚上就一個人悶著頭搞古典音樂插畫創作。
「阿璞想和他們有共同語言,但是太難了。」同學們喜歡流行,阿璞偏愛古典。一次,阿璞認真準備了一場古典樂欣賞會,結果同學都走光了。
關小蕾猜測,可能就是那個時候他有些煩惱。同學疏遠,他就沒日沒夜地熬,悶在自己的世界裡。
直到父母接他回到家,阿璞指著璞媽說,「你不是我媽媽」。父母馬上送他去腦科醫院診治,診斷是「輕度發育遲滯伴發精神障礙」,通俗說,就是「精神病」。
一個比「弱智」更沉重的打擊。
需要用藥丸安撫的神經阿璞每天要服十多粒藥丸來安撫神經。
他反感、抗拒,他覺得不吃藥,才是快樂的、自由的。而吃了藥之後的他,頭腦裡完全沒有創作的靈感。
自此,他足足沉睡了三年。關小蕾看著他曾發光發亮,再看著他一步比一步走得更難。
這個特殊兒童的命運,讓關小蕾想到了阿璞身後「沉默的大多數」——那些隱藏在隱秘的角落,也許連家門都未曾踏出過的「特殊兒童」。
「當阿璞這樣的孩子,站在舞臺的時候,我們應該看到的,是阿璞背後無數個藏在幽暗角落裡的特殊孩子。他們不可能人人都站上舞臺,但這個群體應該被更多的人知道。」
也是在阿璞身上,關小蕾看到了特殊兒童教育的迫切需要。1998年,關小蕾和少年宮美術老師一起義務招了一批特殊小孩。9月,特殊教育正式開班:唐氏症候群,自閉症,腦癱等等的孩子,共計20多個人。
2006年左右,廣州市第二少年宮正式落成——成立特殊教育部門,於是開始了面向特殊孩子的正式教育。到現在,廣州市少年宮每年有面對特殊兒童的免費學位2000個,設置60多門課程。
看著這些孩子,關小蕾就像看著阿璞。
那個成天嘻嘻哈哈,內心沉重深邃,又羞於表達的大男孩。
大概是去年。有一天,關小蕾在阿璞家,跟他父母聊天。阿璞突然推門出來,看著她說,「關老師,你可不可以抱一下我?」關小蕾愣了一下,她起身,第一次,把阿璞緊緊摟在懷裡。
這兩天,她時常想起這個擁抱。
熬阿璞走了,璞媽和家裡人誰都沒說。
直到弟弟跑來問,姐,阿璞是不是出事了?璞媽笑著告訴弟弟,阿璞挺好的,不用擔心。
這個70歲的母親,打算開始扔東西。「扔書,扔衣服,扔得乾乾淨淨。」她覺得很多事就像兒子說的,人走了,聽不見,看不見,都是身後事了。「所以阿璞走,我沒大叫,也沒大哭。」
她也準備湊一湊住養老院的錢,聽鄰居說,有家養老院還不錯。
兒子走了。老兩口心裡清楚,也只有養老院這樣一條路了。「但我要向前走,不管怎麼樣,把日子過下去。」
她很少流露自己的另一面。自打兒子出生,時常覺得極易流淚,總有一種人生活著沒意思的感覺,二十年後才診斷出是產後抑鬱症。「好辛苦,想死的。但阿璞,我看著他,我怎麼能死?我死掉了,一個男人,怎麼對付他阿璞?」
璞媽就這樣帶著兒子熬著。
從智力障礙熬到精神障礙。
吃藥,照顧,直到阿璞慢慢好轉,重新拿起畫筆,直到市少年宮給了他一個崗位,讓阿璞成為美術部正式員工。
阿璞怕不努力上班會被扣工資。
他仔細地教少年宮的孩子們畫恐龍,畫小鳥,在黑板上勾勒出動物的模樣,一如當年他學畫的樣子。
「阿璞說,覺得生命不應該這麼容易耗盡。」
璞媽也開始愛笑了,胖了好幾斤。
2008年,廣州市殘聯邀請31歲的阿璞訪問德國。在古典音樂的搖籃,萊茵河畔,阿璞穿著一身藍色唐裝,和德國人談論音樂、哲學、生死。她看到照片裡的阿璞,她知道那個時候的兒子打心底裡是快樂的。
十年一劫快樂是真實的,但命運難捉摸。
一年後,阿璞再度住院,「脊椎良性海綿狀血管瘤」破裂,阿璞頃刻間截癱,腰部以下毫無知覺。
從弱智,到精神病,再到癱瘓。
十年一劫。
神經壓迫,阿璞的排洩功能受到嚴重影響。大便只能用開塞露;排尿只能用導尿管。白天黑夜,隔三小時就要插一次管。阿璞對璞媽說,媽,我覺得我不能倒,我要是倒了,你和爸一定要跟著倒。我還想畫畫,我不能站著畫,我就坐著畫,不能坐著畫,我躺在床上也要畫。璞媽忍著淚給關小蕾打電話:「關老師,我的兒子厲害吧。」
出院的阿璞得了不可逆的後遺症——神經源性膀胱。
用導管導尿,感染,一年入院8次。躺在床上,想坐不能坐。他偷偷哭過,久而久之,心臟異常難受。
精神科醫生診斷,他又得了「雙向性抑鬱」。
阿璞快要扛不住了。
終曲6月21日,父親節。
璞爸一早起身,像往常一樣,給兒子阿璞煮了碗小米粥。8點半,吃完飯,阿璞沒怎麼說話,準備出門去畫畫。母親叫住兒子,記得帶瓶咽喉噴霧再走。
阿璞出門,撐著助步器,沿西華路走去畫室。進門,扶著牆,坐下休息。
他打開手機,給關小蕾老師7點多發的朋友圈點個讚,又給所有朋友發的信息都點了贊。這是每天的問候。
忽然想起昨天還沒畫完的畫,還放在客廳的袋子裡。紙上只寫了標題:戈德馬克——鄉村婚禮交響曲之第5樂章:終曲。
畫都是空著的,等下要繼續。
阿璞把格羅菲的《大峽谷組曲》插入CD機。
老音箱裡定音鼓聲輕柔滾動,小提琴和單簧管帶來了生機,喚醒了短笛悅耳的鳥鳴,長笛的身後,英國管深沉飄逸的旋律慢慢向其他各聲部擴散,並交替重複、由弱漸強,一輪紅日躍然升騰,在打擊樂器和銅管樂器的轟鳴聲中,燦爛的陽光照耀著大峽谷的巖壁,谷底的科羅拉多河璀璨耀眼,熠熠生輝,大地一片光明,迎來了自己新的一天……
瀑布呼嘯而下,有鳥飛過。
阿璞緩緩倒下,躺在客廳鵝黃色的地板磚上。
(節選自南方都市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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