倫敦是一座監獄之城,尤其是按照歐洲的標準來看。
在1623年出版的《監獄和獄卒的讚美和優點》一書中,沃特詩人約翰· 泰勒歷數了不少於18所倫敦監獄,包括
艦隊監獄(倫敦最古老的監獄,1170年首次出現在文字記錄中,在17世紀成了關押欠債人的地下密牢),位於薩瑟克區的溫徹斯特主教管轄區的
克林克監獄(主要關押酒鬼、異教徒和不忠於皇家的人),以及齊普賽街上狹窄、老鼠橫行的
伯特利監獄(為同性戀、流浪漢和冒犯長官的離經叛道者而設)等。
新門監獄是其中最為聲名狼藉的一個。進去之前,請看看你左手邊的聖墓教堂,它的名字在語義上和死亡、埋葬相關,建在這裡真是再合適不過。
在行刑日的早上,當鐘敲過12下,馬車便拖著囚犯從候刑地走向壓迫場。在去往泰伯恩刑場的路上,囚犯被倒著拖行,頭就在馬屁股下方。人們紛紛從窗子探出上半身或站在門外觀看。經過聖墓教堂時,馬車會稍作停留,由教堂司事為這些「鐘聲為其敲響的人」進行冗長的禱告。
不過,囚犯們仍然可以期待在前往刑場途中路過的兩家酒館前停一下,要一杯喝的鎮定神經。他們通常還會衝著酒館內的客人嚷:
「等我回來再請你一杯!」新門監獄照片
新門監獄就在面前,守衛著城市入口,從人們還有記憶的久遠時期開始,它就和痛苦、絕望以及肉體折磨聯繫在了一起。
夠膽的話,繼續前行吧。
你不用太擔心。
跟倫敦其他地方一樣,新門監獄幹的也是掙錢的營生。監獄長從倫敦市政部門那裡買下了這個位置,然後獄卒們再從他手裡買份差事。因此,若能從來訪者身上看到任何賺錢的機會,所有監獄成員都會猛撲過去,即使來訪的只是像你這樣有著病態好奇心的遊客也是一樣。只要多給點小費,監獄長和他的下屬們一定會很樂意為你大開方便之門。
新門監獄裡最悲慘的角落就是死刑犯候刑區,他們在這裡等候著絞刑架的召喚(這只是打個比方,其實他們只是站在囚車上,囚車會被突然撤走,留下犯人懸在空中掙扎)。
絞刑
這是你最先走過的屋子中的一間——其實是地牢,又暗又髒。一扇窄小的窗戶上裝著粗鐵條,陽光從這裡投進憐憫的一瞥。牢房四面是光禿禿的石牆,沒有遮蓋的下水道穿過這間幽閉的牢房,通向艦隊河。
三年前,一個犯人這樣描述:
「這裡沒有椅子、小凳,甚至連根棍兒都沒有,人們癱在地上,狀如豬狗,堆在一起呼號、怒吼,簡直比死亡更令我膽寒。」不管是新進來的囚徒,還是已經待了很久的行屍走肉,所有人都戴著腳鐐。
如果你是新來的,那麼你的手和腳都會被銬上,脖子上也會被套上鐵圈,有時這些鐐銬還連著牆上的鏈子或被固定在地上。你的腿可能被裝上高蹺,走不了幾步就會摔倒。他們會先拿走你的行動自由,再剝奪你的人身尊嚴。
有的重罪犯在整個服刑期都要戴著鐐銬,但一些欠債的人或者其他犯人則可以花錢換成輕一點的鏈子,甚至脫去全部鐐銬。1708年因搶劫罪被判死刑的約翰· 豪爾稱,這在多種從囚犯的眼淚裡厚顏無恥地榨取金錢的方法中排名第一。牢房裡密不透風,瀰漫著讓人痛苦的惡臭。
你馬上就會看到監獄中最邪惡的地方,它有一個非正式稱呼——
「劊子手的廚房」,那是一個和死囚牢連通的小房間。還記得莎士比亞時期的倫敦在倫敦橋上示眾的叛國者的頭顱嗎?
就是在這裡,在這個黑暗潮溼的低矮房間裡,他們的屍體被肢解,頭顱被煮得半熟,最後挑在城中各處的鐵桿上。1660年,查理二世復闢,之後他找到了報復那些1648年策劃處死他父親的弒君者們最殘酷的方法。從那以後,這裡就源源不斷地有新鮮屍塊被送進來。
託馬斯· 埃爾伍德是一個異見論者,1662年,他的朋友約翰· 彌爾頓因拒絕向復闢國王宣誓效忠被監禁於此。因此,埃爾伍德本人獲得了一次機會,近距離觀察一些英國共和主義領軍人物的下場。他寫道:「我們一到新門監獄,就看到地上放著……三個男人被肢解的屍體,他們幾天前因為或真或假的陰謀被處決。」接下來他寫道:
我看到那些被煮過的頭顱,劊子手將它們堆在不知從哪兒找來的骯髒垃圾筐裡,放在那些重罪犯之間。劊子手和犯人們拿它們取樂。(他)抓起頭顱上的頭髮,侮辱、嘲笑它們,然後給它們起噁心的名字,拍打其耳朵和臉頰。玩夠以後,再用粗鹽和小茴香籽把頭顱煮個半熟。加粗鹽和小茴香籽是為了防腐,煮製是為了不讓家禽啄食。「極其可怕,令人作嘔。」他這樣評價。
並不是所有囚犯都會在汙穢和恐懼中日益衰弱。除了死囚牢,監獄中的其他牢房被分為「高等」和「普通」兩種,然後再按照性別細分。在18世紀前,住「高等」牢房需要6先令6便士(差不多相當於現在的70英鎊)。那兒更乾淨,比大眾牢房多一點尊嚴,不過你還是要跟兩個人共用一張床,你的「床友」一個在這邊咯血,另一個待在那頭,是個強姦犯。
普通牢房堪稱人間地獄。一位18世紀早期的觀察者將其形容為「絕望的樣板」,現代、近現代的記錄都證明那裡到處是「臭腳、髒衣服、屎盆、口臭和骯髒的屍體」,地上滿是蝨子,一隊「地獄之貓」(女性囚犯)頭腳相接躺在骯髒陰暗的房間裡,除了牢裡的鐵柵欄外無所消遣。約翰· 豪爾還回憶起同性雞姦,有過這種事才算是圓滿的囚徒生涯。
犯人們睡在發黴的板子上,即使是「高級」牢房,睡覺的地方也還是不夠寬裕。1626年,殺人犯尼古拉斯· 波因茨爵士抱怨說自己不得不睡在一口棺材裡。後來的新門監獄增加了一架風車,不過17世紀的監獄並不通風,天氣炎熱時這裡如同煉獄,一年到頭都是蛆蟲成堆。
排洩物遍布在迷宮一樣的大小牢房中,牢房間交織著垂死者的尖叫和呻吟,跳蚤則在傳播監獄瘟熱(傷寒)。到18世紀初,每當有一個囚犯在泰伯恩刑場被處以極刑,就有四個人在新門監獄死於疾病,面對這樣的比例,審前羈押或因債務、非法宗教信仰等問題被拘留無形中就等同於最悲慘的死刑判決。
新來的犯人(在監獄黑話中,他們被稱為「玻璃」或「條子」)得向服刑時間最長的人(「管家」)交好處費,以換取煤炭或蠟燭。付不起的會被嘲弄、毆打,甚至強姦。
囚犯的日常生活乏善可陳,也沒有人認為應該有所改善,能稍微鬆弛一下的活動只有狂喝濫飲、鬥獾遊戲,有錢的話還可以找個妓女享受一小時(如果沒有鐐銬會更方便一點)。
創作者:Cecil Doughty,1953年
描繪新門監獄裡的混亂場景
是一塊用於鍛鍊的方形場地,周圍是三層公寓,在整個監獄中,只有這些房子勉強算是乾淨。
在這裡,你會看到在臨死前最後一刻從仁慈的國王那獲得緩刑的犯人正樂得狂打空拳,不過更常見的是被摘除了鐐銬的人靠在冰冷的牆上,晚些時候他們就會被捆在身上的麻繩吊起,扭動著死去。
有錢的犯人—一般來說是紳士——可以住進壓迫場周圍的公寓,他們可以帶著家人和寵物,甚至還能僱人打掃衛生。在新門監獄愁雲慘澹的永夜中,這裡的愉快氣氛仿佛是一絲微弱的亮光。
你一定會好奇壓迫場這個名字是怎麼來的。
如果一個犯人在老貝利法院的審判中一言不發,也就是說,拒絕提出抗辯,那通常是一種帶有英雄主義色彩的舉動——已經成家的罪犯為了防止財產被政府沒收、給妻兒留下一條生路,會選擇沉默。這樣的犯人會遭受壓刑(就是字面上的意思,被壓極長時間,負重也極大)。不得不說,這種刑罰真是太富有想像力了,像是要把犯人的供述擠壓出來。都鐸王朝時期,在法庭上拒不交代的犯人會被放倒在兩張桌子中間,上面那張壓著石頭和鉛塊,下面那張放上尖銳的東西,以便更快折斷犯人的脊椎。到了17世紀,這種刑罰已經過時,只會每四個小時增加一次重量。犯人可以攝入少量飲食,不過,只要他選擇忍受重壓,緩慢而痛苦的死亡就不可避免。
新門監獄早在1544年就有了自己的牧師,或者說宗教法官。這可不是份好差事。犯人來到這裡之後,會往牧師身上吐口水,衝他們大喊大叫,將祭臺上的食物和酒一掃而空,在座位上摟抱親熱,有時還會在角落撒尿。
另外,
這裡還有一項上座率很高的服務,到場者不僅有犯人,還有懷著病態心理的殘忍公眾,他們願意掏一大筆入場費來觀賞他人的悲劇,即在泰伯恩集會(即公共行刑日)前的周日舉行的死囚布道。
你會看到一個講道臺,一本《聖經》被繩子拴連在講道臺上,室內有橡木鑲板和半圓形的大窗戶,從窗戶望出去,可以看到霍爾本山下的艦隊河與河那頭連綿起伏的房屋尖頂——多麼像仿佛觸手可及的自由。
新門監獄教堂,1808
在布道的房間裡,犯人的座席被分隔成小區,圍以銳利的尖刺,此外也有公眾旁聽席。房間中央是死囚座,那是一個封閉的船型區域,將要步入刑場的男男女女在此瑟瑟發抖,如同肉市上待宰的牛羊。
對那些花錢落座的觀眾來說,這無疑是場精彩的演出。
在死囚布道時,人們才能「見證真正的悲慟——看到絕望的悔悟讓人流下滾燙的淚水,目睹滿手血腥的兇手在此遭受恐懼和絕望的折磨」。面對此情此景,誰還要去劇院看那些做作的痛苦?
節選自[英]馬修·格林
《倫敦六百年》◇ 內容簡介
塞繆爾·詹森曾說,「你若厭倦了倫敦,便是厭倦了生活,因為倫敦擁有生活所能賦予的一切」。《倫敦六百年》記錄了倫敦六個時期的城市面貌與社會生活,引領我們無限走近這座城市。
從中世紀聖保羅教堂廣場的私人書攤到艦隊街現代新聞業的搖籃,從白教堂區的貧民窟到二戰後各處拔地而起的摩天樓,從千人一面的妝容到追求個性的時裝店,我們將看到倫敦逐漸掙脫中世紀羅馬教會的枷鎖,在維多利亞時期成為世界上前所未有的大都市。
倫敦不斷地被時代改變,同時也改變著時代,它的過去也變成了當下的一部分,編織進了21世紀。
◇ 作者簡介
馬修·格林:牛津大學倫敦史博士,歷史學家,播音主持人。日常為《每日電訊報》《衛報》撰寫歷史專欄,曾在BBC、ITV的紀錄片中作為講解人。他還是「Unreal City Audio」的聯合創始人,通過線下活動、音頻等開展倫敦的身臨其境之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