照片源於2006年1月20日,英國倫敦泰晤士河出現一頭體長5米左右的深海巨齒槌鯨。這是英國自然歷史博物館自1913年開始記錄泰晤士河意外出現的海洋生物以來,首次發現的巨齒槌鯨。這頭鯨魚「漫遊」泰晤士河、欣賞大本鐘的照片,佔據全球各大報紙頭版。但是最終鯨魚無法適應陌生環境,倫敦時間當天晚上7時,這頭巨齒槌鯨的生命之火在被送往海洋的途中熄滅。
《泰晤士老爹》:泰晤士河上的倫敦「浮世繪」
文/霍思伊 攝影/Julia Fullerton-Batten
發於2020年第2期《中國慈善家》
對英國人來說,一切和泰晤士河有關的故事,都太過尋常也太有趣了,悲劇喜劇皆是如此。
「在泰晤士河,有出生、受洗、死亡、洪水、河邊日光浴、女士橋、漂流瓶中的訊息、河邊拼命拾荒的小孩子,還有賣淫、被損毀的遺蹟和無窮無盡稀奇古怪、荒誕和充滿悲劇色彩的故事。」巴頓這樣對《中國慈善家》形容她的系列作品《泰晤士老爹》。
泰晤士河上的滑鐵盧橋又被稱為「女士橋」,這座橋的建造始於1939年,當時有大約500名工人。戰爭爆發時,大多數工人都加入了戰爭。到1941年,施工現場只有50人。當時的婦女們接受培訓繼續橋梁的建造工作。這座橋還是唯一在「二戰」期間遭到德軍炸彈襲擊的橋梁。戰爭結束時社會動蕩,很多記錄丟失了,多年來,只有泰晤士河的河船嚮導知道新的滑鐵盧橋是由女士們建造的,他們每天都會向乘客講述這座「女士橋」的故事。直到最近,歷史學家克裡斯汀·沃爾研究了這個奇怪名字背後的故事。她找到了存檔的女性焊工和在橋上工作的工人的照片,並採訪了目擊者,這些目擊者見證了倫敦歷史上幾乎被遺忘的真相。
1950年的一天
這是個周末,巴頓在家裡待得有點無聊,於是和丈夫來泰晤士河邊散步。她彎下身,在退潮後的岸上仔細地搜尋,硬幣、古老的菸斗、經年的果醬罐頭,有時還能找到一些很有趣的歷史物件。
被河水衝上來的一切事物都是未知的,巴頓把它們撿拾起來,從中看到泰晤士河的過去和當下。「這太有趣了,那天我站在岸邊,突然在心裡跟自己說,我要做一個項目,講述發生在這條河上的故事。」她說。
她的故事也是其中之一。十幾歲從德國到牛津後,她就住在泰晤士河畔。現在,她住在倫敦西部,步行到河邊只需要十分鐘。看著泰晤士河的潮汐隨季節的變化而變幻莫測,發生在這裡的一切,對她而言有一種「幾乎成癮的吸引力」。
泰晤士河不是不列顛群島最長的河流。在巴頓看來,與世界上其他許多河流相比,它只是一個侏儒,但它對英國和世界歷史的意義是巨大的。泰晤士河從倫敦西北部的山谷一路直下,途經因殖民和工業化而崛起的倫敦市中心,流經450公裡後進入北海。
它見證了整個大英帝國的輝煌與衰落,以及兩次世界大戰和脫歐。其間蜿蜒穿越的,除了這些宏大的歷史和漫長的時空,還有一些英格蘭風景如畫的城鎮、村莊和複雜多面的臉龐。
不記得從多久之前,倫敦人就用「泰晤士老爹」來稱呼這條塑造了倫敦和整個英格蘭的河流。在更古老的宗教中,老爹是一個裸體的老年人形象,是河神。在喧囂不安的19世紀,他是一個髒兮兮的乞丐,總是愁眉苦臉,被人驅趕。
在戰後的一些卡通畫裡,他又變了一個模樣,體面了一些,但仍徘徊在泥濘的岸邊,和不同的人產生不同的故事。他就是英國和英國人本身,象徵著無常,困苦、擾亂、波動和恆在。一首歌是這麼唱的:「帝國來了,帝國走了,無論結局如何,老爹一直在向前走,直到走進壯美寬闊的大海。」
巴頓的第一張照片,就是拍攝河邊的「拾荒者」。
在維多利亞時代,退潮後的泰晤士河邊經常會見到這樣的場景:一群髒兮兮、衣衫破爛、光著腳的小孩,在泥濘、潮滑的岸邊,搜尋被河水衝上來的一切可以賣的東西。
這些孩童大多十幾歲,有的看起來只有五六歲,他們臉上都是汙跡,滿是硬繭的腳掌在沙灘上艱難地移動,有時能找到一些木頭、煤塊、繩子或骨頭。
如果足夠幸運,還能找到一些更值錢的東西,比如紐扣、硬幣,或有歷史價值的物件,極罕見的時候,能發現金屬。這是維多利亞時期英國社會的最底層。直到20世紀早期,還有很多這樣的「拾荒者」。
但在今天,泰晤士河岸邊「拾荒」已經變成一個特別的愛好,一種行為藝術。人們會穿上防水的威靈頓靴子,用一些金屬探測器或其他高端設備來幫助尋找,除此以外,還需要政府授予的一張許可證。
結束了古典時代最後的輝煌,在維多利亞之後,英國被捲入兩次世界大戰,大英帝國迅速衰落。照片《在倫敦塔橋下曬日光浴》所呈現的,是「二戰」後的一個沙灘,以及一個全新的時代的開始。
位於倫敦塔附近的倫敦塔橋橫跨泰晤士河,是最具標誌性的橋梁。今天人們也許很難想到,早在18世紀,橋下一直是倫敦人的熱門沐浴場所。它為倫敦人提供了逃脫他們陰鬱、擁擠的房屋的娛樂場所。泰晤士河的潮汐使得只能在退潮的短時間河岸才是安全的。1930年代初期,在聖凱薩琳臺階和塔樓之間的北岸,鋪設了1500駁船的沙子。該海灘於1934年7月正式開放。許多人,特別是居住在東區的人們享受不起昂貴的假期,免費的「塔灣海灘」成為極受歡迎的度假勝地。可以租用划艇和輕便摺疊躺椅,河灘上配有救生員和救援設施。
攝影師選擇再現1950年代的塔灣海灘,沙灘上是穿著老式泳衣和復古長裙的女性和兒童,還有冰淇淋和熱狗攤位。當然,這些攤位和設備經過特殊設計,可在潮水開始上升時快速撤退。
照片中人物的身後,巨大的倫敦塔橋正在陽光下熠熠生輝,一輛紅色公交車正在橋上行駛到一半。倫敦塔橋,是從泰晤士河口算起的第一座橋,連接起倫敦南北兩區,橋頭堡極其繁複奢靡,是典型的巴洛克風格。當大型船舶想要通過時,橋面兩側會慢慢向上抬升,呈八字抬起,在一聲巨大的轟鳴後,最終分開。
這座橋因毗鄰倫敦塔得名,這裡曾是王室城堡、全英國唯一的造幣廠,以及充滿最多血腥的監獄。現在,倫敦塔裡陳列著17世紀以來幾乎所有英國君王的王冠、權杖,它們是倫敦和大英帝國最輝煌時期的象徵。
在離橋最近的一片泰晤士河沙灘,這裡曾是18世紀倫敦人周末最常去的日光浴場。尤其對被迅疾的資本主義快速拋在身後的東倫敦人而言,他們負擔不起昂貴的旅遊費用,在這片沙灘上靜靜地躺一下午,是他們短暫逃離自己過度擁擠的住所的最便捷方式。來此治療幽閉恐懼症的遊客中,尤以女人和孩子居多。
1815年,在發現有男人開始裸泳後,政府頒布了更嚴格的沙灘使用法律。1930年,一個牧師注意到有小孩在河裡遊泳,為了讓堤岸更安全,1500艘沙船駛向這裡。1934年,喬治五世宣布這裡永遠免費對孩子們開放。因「二戰」關閉了一段時間後,1946年這片沙灘被重新開放,直到1971因河流汙染而再度關閉。
巴頓選擇以1950年的一天為原型進行拍攝。
「在人們開始全世界飛行,坐上廉價航班就可以去到任何地方的時代來臨之前,四五十年代,窮人們只能來到這裡。」巴頓說。雖然,泰晤士河每三小時就要漲潮一次的規律,讓人們只能短時間地享受陽光和河水。
這是她在這個系列中最喜歡的一張照片,用她的話說,這是一次「完美的拍攝」,她喜歡拍攝人群,在一個袖珍空間內講述私人的生活史。這張照片全景式地展現了戰後英國資本主義喧囂突進的另一面——一個平靜的午後,一群普通人的生活。「這和倫敦塔橋背後的象徵意味形成了一個對照」。
「重構」真實
巴頓從沒否認過自己在「重構」真實。與捕捉每個當下瞬間的攝影師不同,她在按下快門前,需要做大量的歷史文化研究、尋找特定時代的服飾、挑選演員、塑造人物、布景和設計燈光。她照片中所有的一切都是經過縝密「設計」的,她在儘可能還原一個過去的時空。
1852年,拉斐爾派畫家約翰·埃弗裡特·米萊斯讓模特莉齊躺在浴缸裡,頭微微露出水面,嘴輕輕張開,像在唱歌,盯著天花板的一個點,眼球一動不動。她維持這個姿勢數小時,直到浴缸下維持水溫的油燈熄滅。米萊斯沉迷在奧菲利亞的死亡裡,沒有注意到這點。
《奧菲利亞》是英國畫家約翰·埃弗裡特·米萊斯爵士的畫作,於1851和1852年創作完成,現收藏於倫敦泰特美術館。畫作描繪了威廉·莎士比亞的戲劇《哈姆雷特》中的角色奧菲莉亞,因她與哈姆雷特悲劇性的愛情而陷於巨大的悲傷之中,從樹上掉下後躺在霍格斯米爾河的溪流中歌唱,最終歸於沉寂。
莉齊後來因為水溫過低而大病了一場,此後為了緩解身體的疼痛而染上毒癮。她流產過一次,死於過量吸食鴉片。在藝術攝影師茱莉亞·富勒頓-巴頓眼中,莉齊和奧菲利亞的命運有一種「可怕的契合」。
米萊斯選擇復原這個場景,巴頓也是。在奧菲利亞悲劇的一生中,這是她唯一得以解脫的時刻。也可能只是因為它發生在水裡,就在泰晤士河的一條支流上。
在拍攝「奧菲利亞」時,她遍查史料,找到米萊斯1851年繪畫時的確切地點,這裡是距倫敦兩個小時車程的一條泰晤士河支流河邊。
奧菲利亞浸入水中時,身體周圍漂浮著各種不同顏色的小花,每種花都有不同的象徵含義。為了完全還原這個場景,巴頓和助理用了幾個月去尋找每一種特定的花。由於跨越不同季節,很多拍攝時找不到的,就用塑料或其他材料仿製。
她找到一個和莉齊幾乎一模一樣的模特,讓她換上同樣的裙子,梳同樣的髮型,化妝成同樣的膚色,躺在水中。為了讓她不致在水中下沉,巴頓在水下設置了一個固定的託臺。拍攝前,另外三個模特先穿上同樣的裙子下水,擺出畫作中的姿勢,當巴頓把一切都設計好後,再讓她的「莉齊」下水,拍攝只用了20秒,但前期的準備工作非常複雜。
有歷史記載以來,泰晤士河沿岸曾多次洪水泛濫。隨著倫敦的規模及其人口的增長,洪水的影響越來越嚴重,威脅到倫敦人的生命和財產安全。18世紀,在倫敦河沿岸修建了防洪堤,但仍不能有效阻擋洪水。直到1984年泰晤士水閘開始運作,情況才有所好轉。
20世紀上半葉,洪水泛濫,生活在泰晤士河畔低洼地帶的人們必須通過窗戶逃離家園,划艇在被水淹沒的街道上行進。
在拍攝該系列的最後一組照片「1814 冰凍集會」時,她花費數月時間,和95個演員、5個髮型師和3個服裝造型師一起,在一個大型工作室內還原了1814年泰晤士河最後一次冰凍的場景。她給每個演員都設計了詳細的人物小傳,包括姓名、職業、身份、家庭背景等。「每個人都清楚自己要演什麼,這幾乎就是在拍一個電影」。
在19世紀,當泰晤士河冰凍後,臨時帳篷迅速搭了起來,各國國旗飄在空中,爐子裡煮著食物、茶和咖啡,甚至新出現了一條「城市路」,就在冰上。從沒見過泰晤士河結冰的當代人或許很難想像,在17到19世紀的倫敦,每當泰晤士河進入冰封季後,整個倫敦的娛樂和社交生活都被移到了河中央。
算命、賭博、滑冰、馬拉雪橇、吞劍、柔術、小丑、喜劇表演、拳擊、摔跤、跳舞。狂歡持續了四天,有人醉酒、有人跌落冰下,扒手、妓女和賭徒在此間巡遊,這是那個時代的倫敦「浮世繪」,也是巴頓「重構」的真實。
17至19世紀初的北半球處於「小冰河時代」。在此期間,倫敦泰晤士河的潮汐部分完全凍結了24次,有6次,冰的厚度足夠倫敦人在上面搭起帳篷聚會娛樂。「舊」倫敦橋有許多狹窄拱門減緩了水流,更容易結冰。它於1831年被拆除,建造了拱門寬得多的「新」倫敦橋,河水不再結冰。1814年的弗羅斯特博覽會是倫敦人最後一次冰上狂歡,歷時四天。當時有一頭非洲象被帶到布萊克弗裡亞爾橋附近的冰凍河面,攝影師重現了這一歷史畫面。
她尋找真實的方式,是儘量完美地還原曾經發生了這一切的場景。某年某月某日某時某刻,這些人曾在這裡,相遇、滑冰、曬太陽、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