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著「內卷」、「學歷貶值」、「文憑社會」等一系列概念的反覆熱炒,「考學」成為了2020年大眾視野中最受關注的公共議題之一。有人將「考」視為一條有效的階級躍遷通道,進而發明了「做題家」這個概念來形容人們的投入程度;有人則把「考」包裝成為了財富密碼,不斷用投放信息流廣告、貼片廣告的形式告訴大家「9塊9拿下XX證,月入過萬不是夢」。
足夠細心,你還能看到「考學」對於日常生活的影響:在虎撲步行街,「上岸」這個詞語的熱度正在快速上升,以11月、12月一系列重大考試結束為時間節點成為了比肩「破防」、「我朋友」的熱門流行語。
參考過往媒體話術的習慣,人們其實完全可以將2020年這個「危機意識過剩」、「求生意識爆棚」的一年稱為「考年」——可以擴展為「只有考,才會機會好好過個年」。
不過「考研」似乎是個例外。雖然理應是繼高考之後的「考王之王」,是本質上最具有「硬通貨」色彩的一場考試,但「考研」似乎也正在被快速汙名化:它會常常出現在大眾語境中,但往往不會拘泥於字面上的解釋,而是在討論場裡不斷被賦予了新的含義,並常常帶有濃烈的負面情緒。
譬如在2020年考研季前後,十幾個有關考研的熱搜中,最受熱捧的話題是#24歲男生四戰考研#,收穫了1.1億閱讀量。幾天後「考研」又出現在了北京公布的一例流調案例中,開始頻繁地與「中年」、「北漂」、「焦慮」等關鍵詞共同出現在各大自媒體的標題裡。
當然這樣的「反趨勢」並不是2020年獨有的。在知乎、豆瓣、虎撲上,將「考研」與「逃避」掛鈎的論調早已有之,早在幾年前就有媒體報導過「考研老兵」的現象,還成功引發人們驚呼:哇,他居然為了考研連工作都辭了。
但到2020年底,整個問題似乎已經來到了另一個層面。尤其是對於那些「再戰考研」的人們來說,他們出現在公眾語境中的身份正在從「考生」迅速滑向「社會樣本」:
人們更熱衷於通過挖掘他們「不斷考研」背後的原因,並頻繁將「考研」與社會熱點相掛鈎,試圖建立某種因果關係;也熱衷於通過對於他們的分析,來佐證自己選擇的成功。包括真正完成「上岸」後的收穫,在媒體和KOL們的筆下開始轉變為一道道關於沉沒成本和預期管理的計算題。
甚至當我和「再戰考生」們聊起這個話題的時候,總覺得他們也在用「獵奇」的眼光看待自己。
*應受訪者要求,文中人物均採用化名
作者 / 指北BB組 洪鹹
編輯 / 蒲凡
為什麼要考研?這並不是一個冷門問題,你很容易通過搜尋引擎找到擁有詳盡數據支撐的答案。比如據研招網發布的數據顯示,考生考研的主要動機依次是提升自身的知識水平和能力、就業壓力大想提高就業競爭力、認為本科畢業學校不好,想提升學校層次。
再具體到2020年,受疫情因素影響導致出國留學、就業受阻轉向則成為新的考研因素。
這份數據統計也能夠很好地總結王存江過去兩年的考研經歷。
王存江自稱「二本子」,從入學開始就大四畢業找工作進行著一系列的努力,包括且不限於參加學生會和辯論隊、報考英語四六級以及教師資格證,並於2019年12月第一次參加考研,目的就是為了增加自己的就業競爭力。但也很快遭到了「社會的毒打」。
差幾分上岸的第一次考研之後,選擇再搏一把再考一年的王存江曾經在「學到崩潰」的時候試著找工作,但這件事帶給了他更大的焦慮。
比如他衝著「直接和老闆談」這個slogan下載過某求職APP,希望能夠得到「不拘一格降人才」的機會,但他發現在線的幾乎都是職業HR而不是老闆,並且在知乎等內容社區的「提示」下進一步明確了這些HR們的身份:他們也是打工人,找人來面試有時候只是他們的績效指標——這讓「求職變得很難」,畢竟HR更願意流程化地篩選簡歷,而流程化的篩選簡歷意味著學歷競爭——這原本是他希望通過考研來彌補的短板。
他覺得「職位智能推薦」這個設計也不是很友好,因為他會被動地看到哪些公司在招人、招聘會給予什麼待遇、相應的又需求什麼樣的簡歷,然後這些信息大部分會變成一次次精準的「自我勸退」,「真的有適合二本子的工作嗎?不看會焦慮,看了更焦慮。好公司人家看不上我,只有貝殼和鏈家主動找我」。
總之他陷入了一種循環:下載了好幾個求職APP,草草瀏覽了一遍後全部卸載,然後堅定地投入到新的一輪備考中。
只是王存江沒有想到2020年的狀況更加「糟糕」。除了備考需要繼續投入的時間、體力、頭髮,2020年過於魔幻的外部環境競爭本身也充滿了不確定性。他不知道自己的對手是更年輕更有衝勁的應屆生,還是985211學校裡沒辦法出國的好學生們?或者是二者兼而有之?
於是在準備著2021屆考研(也就是他個人的第三次考研)的同時,他還在家人的安排下經歷了省考和國考。他不斷將上岸的標準降低,從考研、考公到省考事業單位和「三支一扶」,並自稱「苦海無涯,回頭是岸」。
畢竟不回頭的代價是巨大的,要是沒能通過任何一場考試,登錄任何一個岸,他就會失去為期兩年的應屆生身份。
(某校圖書館實拍,有人已經在為2022年備考了)
我問王存江如何評價自己這兩年的規劃,他想了一下給出了一個四個字的答案:乏善可陳。「你沒有見過我們的考研氣氛」。
按學校的官方數據顯示,王存江所在的大學考研率就達到了30%多,而他覺得這個數字還不足以概括學校裡蔚然成風的考研熱,接著補充了另外一個具體的數字——2019年第一次考研時,他全部的六十幾個同班同學,只有不到十個沒有報名。
王存江感嘆「要是自己能早幾年出生就好了」。
我找到的幾組第三方數據,一定程度也能夠佐證「二本=考研修羅場」這個判斷。據研招網發布的數據指出,在2019年341萬的考研總人數裡,二本及以下考生佔比52.5%。
與此同時,經歷了疫情帶來的綜合影響,今年的秋招季被媒體稱為「最難就業季」,最直觀的表現是「僧更多了,粥卻更稀薄」——《2020年大學生就業力報告》中統計到,與去年同期相比,各大企業對高校畢業生的招聘需求人數減少了16.77%,但求職申請人數卻增加了69.82%。
(在研招網出具的報告裡,將雲南大學作為一個實例呈現)
但另外一組數據卻告訴我,王存江也只是在經歷別人經歷過的一切,他只不過是一個「不自知的典型考研老兵」:十年前考研人數剛剛突破151萬,今年則翻了一倍多,達到了377萬。
窄門不是一天建成的。高等教育數據機構青塔發布的報告顯示,雖然大學研究生招生人數總體上擴招了,但保研推免人數的比例也逐漸上升,造成了統考名額收窄的現狀。而擴招也並不意味「雨露均沾」,王存江備考的東部沿海學校社科就沒有擴招反而收窄,更多擴招發生在理工科和公衛。再加之高校的學科建設裡要求優勢學科在校內佔有一定數量比例,這就導致了有些學較為弱勢的學科之後會慢慢撤掉。
最難的考研年永遠是下一年。「優化掉」這個常指裁員的網際網路大廠黑話在這裡同樣適用。
鶴佳對自己的評價比王存江刻薄很多,她覺得考研就是一場對科研人才的選拔性考試,沒考上的人不夠優秀,就是被「優化掉了」,而已。即使她畢業於一所211院校,理論上這個出身能夠讓她在研究生入學考試的賽程裡多少有些優勢。
她也不認為自己的學校能為自己增加多少優勢,畢竟那只是「一所政策性211,很末流,當年填志願時衝著這個名頭去的,大學在一個小地方什麼實習都沒攢,渾渾噩噩就過了四年。說無怨無悔是假的。」
考研對於鶴佳來說是一種主動的自救。她的考研目標確定於大三那年的暑假,當時她參加了一場某魔都985學校所舉辦的學術活動,而那天的經歷完美符合她心目中的大學生活找到了一個具體的模板,也在之後兩年裡成為了她「二戰考研」的執念來源。
我是覺得她的「二戰」其實還有些「報復性」色彩。因為鶴佳在第一次考研結束後,按流程通過調劑收到了來自家鄉一個雙非一本學校的錄取。晚上十一點,學校打來電話,要求在午夜零點之前確認入學。
鶴佳說後來在很苦的複習時,偶爾會想起這件事,但她並不覺得自己是受到的「報復性補償心理」的驅使,因為「那就像一個隱喻你知道嗎?就《南瓜馬車》那個,參加了一個夢幻派對,不論我有沒有拒絕,都要在一個時間點過後面對現實。」
從前這個將現實和環境隔開的時間點是「和朋友的暑假旅行(好讓自己遠離那個有怨有悔的211母校)」,現在則是每年12月底的考研。同樣的知識點、老師們寫的論文、學界熱點……鶴佳沉浸在各種理論和「主義」裡,離開地面一整年。
(等待圖書館開門的學生們)
在考完試等待成績的這段日子裡,鶴佳急切地要找個工作,「最好是純粹體力活的兼職」。
一方面是手上快沒錢了,另一方面是想換個腦子。可以是7-11便利店店員或者快遞員,最好做蛋糕店的店員。她甚至不想做公司行政,因為她「對Excel有PTSD」,考研期間她用Excel做艾賓浩斯遺忘曲線複習計劃表。鶴佳需要在七百多個重複學習的日子後重建起自己對於世界的敏感,她急切地想要恢復自己的彈性、幽默感和感受力——
「我想做個正常人!!!」
這個目標暫時沒有實現,但她看到了沒有實現目標的「可怕後果」。她一個外號「廣西仔」的朋友準備二戰考研核物理,聲稱考上就去做科研,報效家國,沒考上要麼去炒菜要麼去板磚。她覺得是不是因為「在備考圈子裡沉浸太久之後,評價體系會變得單一,很鑽牛角尖」。
焦浪的故事和鶴佳很像。
焦浪畢業於一所「末流985」的英語專業,前後考了4次研。他自稱是一個廢物,一個「一手好牌打爛」的人,在北京渾渾噩噩地度過了四年,每年都在備考、每年都在找工作——後者是他拒絕父母催促,不再「備考」的最重要籌碼,但他總是「巧合」地與這個目標擦肩而過。
畢業後他先是入職了一家「毫無成長性」的內容審核公司,之後又入職了一家小的初創教育機構,那家機構又很快倒閉。唯一值得慶幸地是老闆人很好,給了焦浪兩個月工資,這筆錢讓他在出租屋裡躺了一個月,一直待到臨近春節告別回四川老家。
所以他心裡很能理解父母施加的壓力。他需要一次自救,來重新定調自己的人生規劃。
(《中國合伙人》也黑了一把做題家)
不過焦浪其實只完整地參與過兩次考研,分別是第一次和最近一次。中間兩次分別只完成了公共課和專業課。
他在反思是不是第一次考研的結果給父母造成了什麼錯覺。當時「沒好好準備」的他只差了幾分進複試,自此之後焦浪父母似乎信心倍增,表示願意支持他「繼續考,直到考上為止」。
我寬慰他說這可能和父母的經歷有關。焦浪的父母出生於上世紀六七十年代,是那個年代少有的研究生,當時的人才選拔體系與現行的體系大相逕庭——在這種情況下90後考研人很難與他們的父輩考研人共情——更何況把「本科結束後繼續升學深造」形容為逃避並大加批判,也僅僅是這幾年才興起的論調。
(在985廢物引進計劃小組裡,對考研的討論佔據了很大的比例)
在著名的「985廢物引進計劃」這個主旨為「分享失敗故事,討論如何脫困」的小組裡,人們對於「全民考研」現象的態度非常具有代表性。
小組成員中,絕大部分人認為全民考研造成了內卷和學歷貶值,有人諮詢裸辭考研的可行性然後被在線勸退,有人請大家從幾個專業裡幫樓主挑出最好考的專業然後引發「比慘大會」……
但不論對考研有多厭煩,多忿忿不平,或多沮喪而退出競爭賽道,考研升學依然被默認為是一條能夠發揮「做題家」的做題優勢,也能夠為「小鎮做題家」增加籌碼的道路,以至於通過抓取關鍵詞熱度不難發現,「考研」即使無數次被唱衰仍然能夠生生不息地出現在人們的討論中,「985廢物」們表現得非常「口謙體直」。
當然也可以套用今年同樣引起很多人關注的《我的二本學生》裡,黃燈教授的看法。他認為當今的學生正在經受一種如同「慢性炎症」的教育,太多人按慣性生活,這種雷同的應試教育會在大學畢業後陡然顯露出後遺症:「就業的壓力、安居的壓力、競爭的壓力,從記事起,無形的細密的重荷就負載在他們身上,早已將他們剪裁得規規整整。」
讀研江湖上流傳過這麼一句話:「讀研期間只有兩個快樂的瞬間,被錄取的時候和畢業的時候。」
事實上近幾年所有因「研究生」所爆發的輿論爭議,從武漢理工王攀致其研究生陶崇園自殺到今年屢屢發生的研究生自殺事件,從翟天臨論文事件後引發學術界自查後,到2020年年初發生的「學界八卦」來自一篇論導師崇高感和師娘優美感的神奇C刊論文,幾乎都圍繞著這兩件事而展開。
這句話也可以反過來理解:這兩件事之外,即便是被高考+考研雙重篩選過的象牙塔也並非想像中的純潔,極有可能是圍城一座——而圍城通常意味著「現實與預期的落差」——除非你對考研本來就沒有預期,而是迫不得已。
王存江就沒仔細想過自己考研上岸之後的生活,「可能會換個地方繼續開店吧」、「還沒想好」。他只想過上岸之後如何安放自己「畫畫」這個興趣,「考上研了就是去學校畫畫,考到體制內那就是下班時間畫畫嘛。」
他「算是圈內一個小有名氣的畫手」,之所以沒有在本科期間讀美術相關的專業,只是因為高考發揮失常沒過一本線,沒能成功地和父親「議價」,只好聽從安排讀了「看起來更容易找到工作」的會計專業。
王存江後來的生活節奏也幾乎被父輩們的職業價值判斷所定義:他逐漸能夠通過畫畫獲得「足以活下來的收入」,但始終不足以換取到父母們對「畫畫作為職業的認可」,也仍然沒有影響「考」的既定計劃——即使有正面影響也都停留在精神層面,比如「收入」能夠緩解他待業期間的焦慮,一定程度上減少父母的「嘮叨」,比如畫畫日常練習畫畫是王存江在考研的抑鬱時期裡,「為數不多能感到安寧的時刻」。
鶴佳將備考視為一場修行。她說她是一個「平靜的人」,但她發現自己低估了自己對於考研和做學術的執念「嚇到」。在兩次考研的過程中,她無數次在樓道裡反覆背誦,焦慮到嚎啕大哭。
我和她聊了一會兒關於焦慮的話題,忽然覺得焦慮可能來自她看到了「退路在身邊人身上奏效」,自己又錯過了這條退路。比如鶴佳一同考研的舍友就申請了澳門大學作為保底,畢竟澳門的學校認可英語六級作為語言成績,對大陸學生友好很多。
而且澳門的學校也開始「卷」了。今年鶴佳發現現在澳門大學的錄取標準水漲船高,非985學生申請難度提升,需要跳一跳才能夠得著了。鶴佳搬離了大學所在的城市,回到成都,在川大附近合租了一個小房間準備第二次考研。
在過去的一年中,她聽說了很多考研故事。比如她現在住的這個房間的前任屋主三戰北京交通大學終於上岸離開了,她一個舍友的研友就住在他們樓下,秋天的時候剛被蛋殼暴雷了,嚴重影響複習心情但也只能打落牙齒和血吞。再比如她的一個舍友考博士,努力了好幾年,但無奈碩導人品差,報考的導師又將名額挪給了其他走後門的考生……考研的場外故事裡不缺悲情。
至於焦浪,他一貫心態很好,認為考研沒考上只是一種結果而非一種失敗。最近他搬到了發小工作的地方,那是一個國企的生活園區,雖然說是山裡但也有籃球場和露天遊泳池,每個月到手五千,再加上各種津貼,工作內容雖說有專業性但也不十分難,幾乎是做半天休半天。發小也考過研,但第一次沒考上後,就在家裡的安排下進了廠子,徹底放下執念,過上了焦浪夢寐以求的生活。
在等待發小下班的時間裡,焦浪自己打籃球,他在中場扔出一個球,看著這粒籃球划過空氣,落地後不斷彈起落下,最終歸於徹底的平靜前,焦浪還要經歷漫長的等待。
2020年的最後一個周末是考研的日子,圖書館裡整棟樓都在背肖四,嗡嗡嗡的,整棟樓的腔體都在共鳴,猶如千百個和尚在一齊念經,生出了一種宗教感。這個周末成都開啟了大霧紅色預警,公交免費,地鐵八折,無數的考生從大霧裡來,又走入大霧中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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