娟是我初中同學,畢業後不久就進城打工了。她性格潑辣,又能吃苦,從工廠的流水線幹到了批發市場的小攤販,自己給自己當老闆,活得風風光光。我大學畢業的時候,她已經是海鮮市場一個名聲響亮的小老闆。她穿著水鞋和大油布圍裙,雙手凍得通紅,將一條大鯉魚從冒著氧氣泡的水池裡撈出來,「啪」地甩在案板上,隨即用刀的平面「啪」一拍,那魚就暈了,接著,她庖丁解牛一般「刷刷刷」,把魚鱗刮乾淨,把魚剖腹掏髒清洗,幾分鐘就收拾乾淨。她的手瀰漫著腥氣,有泡脹的紅腫,還帶著魚血,她站在那裡「嘎嘎」地同相鄰的攤主說笑。
旁人說,這個女娃子可野了,男人幹不好的事她都能幹。沒幾年,娟的活魚就有了自己的固定主顧,她的送貨單位拓展到了各種招待所和酒店。
可是幾年後,生意紅火的娟回到了鄉下,在自己家門口娶了倒插門女婿,成了地道的鄉下人。同學聚會時說起來,都替她可惜:那麼能闖,要是一直幹下去,也許早就是大款了。在家幫著父母種葡萄和菜園,會有啥奔頭?
同村的人說,娟的父親是個老腦筋,一步不離開農村,一定要娶女婿進門延續自己門庭的香火。娟是四個姐妹中最小的一個,三個姐姐都嫁出去了,她就留下來養爹的老。從小爹就把她當個男娃養,寵她慣她也鍛鍊她,把她養成一副潑辣的男孩氣質,記得初中時候,她就喜歡留短髮、穿男款服裝。
娟為爹捨棄了城裡的一切,從此她音信皆無。那些年,我們都忙得一頭霧水,也沒有方便的聯絡工具,有相忘於江湖的味道。但是幾個在縣城工作的人偶爾見著,會說起娟,說起剛畢業那幾年春節時候去她家玩,在她村結冰的東河溜冰玩耍的場景,不免唏噓一番。
我們再去看娟的時候,已經是她回到農村很多年之後。我是從初中班級群裡找到她的,見她的朋友圈偶爾曬曬莊稼和花草,偶爾曬農村大舞臺的演出,曬的更多的是她的豐收,飽滿的葡萄、鮮靈靈的蔬菜、金黃的糧食。記得娟也曾經是文藝女,那時候大大咧咧的經常唱歌,印象最深的是她喜歡唱「愛是不變的星辰,愛是永恆的星辰」……那時候我們讀初中,許多晚自習後,我們匆忙地去排隊打水,快速地洗漱準備就寢,她的《昨夜星辰》就一直唱一直唱,讓那段日子不至於在記憶裡荒蕪。
去娟的村莊看她是今年夏天,在路上聽說同去的芬的母親老年性失明,進城多年後剛剛回到鄉下,於是決定拐個彎先去看看這位老人。娟打電話問,估計時間早該到了,迷路了嗎?我們逗她說,已經進村了,快到你家門口了,出門迎接吧。她說,我家的監控一直照到村口,大路上連輛車也沒有,別忽悠我了。
娟家的監控是全村最好的,這有點出乎我的意料。別人家的監控攝像頭照著自己家的庭院和正宅,娟家的攝像頭卻把村裡的幾條街都監控著。我開玩笑說,你當安保主任嗎?娟說,村裡治安那麼好,原本不需要安裝監控的,今年剛安裝的這個是目前村裡最好的監控設備,完全是為了老爹。老爹八十多歲了,去年開始糊塗,有時候找不到家門。有監控,爹出門走到哪裡,她在家一看就知道。
娟的丈夫在城裡打工,她在家伺候老爹和小兒子上學。女兒已經在讀大專,娟說,要上本科就上本科,要上研究生也供,自己決不拖孩子的後腿。娟的身份有些複雜,種田之外,還在自己村的工廠做零工,計件付薪比較自由。今年因為疫情,大家對糧食又有了新認知,很多村民又有了存糧意識,我打趣說讓她給存點麥子。她說,給我們一人一千斤沒問題。她的院子裡很大一塊空間封了頂,存放著一大堆麥子。她說,這只是很小一部分,大部分在人家院子裡存著,租了個閒置的院子當糧倉。
得知她一個人種了60畝地之後,我們就喊她地主婆。她說,我這樣的連個小地主都算不上,我的地都是小地,人家多的,一片地幾十畝上百畝呢。娟說,現在種地一點也累不著,啥都有人給做。種地的時候,你只要告訴他們你用什麼種子和化肥,他們就一條龍服務好了。收穫更簡單,告訴他們把糧食放在哪裡就好。你若嫌麻煩、沒地方放,他們就直接給送到收購站和麵粉廠。噴灑農藥就更簡單了,專門噴藥的公司用無人機作業,你只要跟他們合作過一次,那無人機就記住了你的地塊,一點都不會錯。一畝地才六塊錢,太便宜了。可是地要成片,三畝兩畝的,人家的飛機不值當起飛。前幾天她家一塊小地需要噴藥,因為地塊太小,她不好意思找專業的公司來噴灑,就自己背著藥箱用比較原始的方式幹了一下午,結果累得躺了兩天,實在不合算。
「種地一點不費力氣,俺鄰居家種了200多畝地,但是人家常年在城裡住,一切事都是電話安排。我現在一點也不嚮往城市,自己的寬敞院子裡曬曬太陽,養養花草,趕農村集市,有時候去看看莊稼,有時候去做個工賺點零花錢,真挺好。」是啊,當農民當到這份上,我們上班族可真羨慕。我說,你租給我幾畝地,我退休後來種,她哈哈大笑說,不少城裡人現在都下鄉租地種呢,幸虧你說的早,我給你留著。
昨天,娟在我們幾個好友的群裡說,東河今年滿水,還記得正月裡在河上滑冰的事嗎?我們踴躍回答,並一個勁地要組織重遊冰河,等大河結冰的時候,我們一起再去滑冰。然後我們就怨怪天冷得慢。而我三十分鐘前,剛剛以天冷不便出行拒絕了一個遠方城市的邀約。看來我也和娟一樣,雖然身居縣城,仍然深愛著故鄉的山河和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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