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心」之定義,可從以下先賢之著述中探求。孟子云:「大人者,不失其赤子之心者也。」又云:「人之所以不學而能者,其良能也;所不慮而知者,其良知也。」良知正儲存於赤子之心中。這「初心」,「非由外鑠我也,我固有之也」,其所包括的範圍至廣、至大。孟子以為:「惻隱之心,人皆有之;羞惡之心,人皆有之;恭敬之心,人皆有之;是非之心,人皆有之。」這其中包含著仁、義、禮、智的本根之性,孟子曰,「仁、義、禮、智根於心」,他以為這是一種根本的、善的心性,我概括其為「根本善」三字。守護這「根本善」,便是守護「初心」,這是與生俱來、皭然不滓的心靈瑰寶。如果不加呵護,「初心」也會失去,也就是「良知」的泯滅,這對每一個人都是可危、可懼的事。「初心」的喪失,也就是良知判斷的喪失,良知判斷人皆有之,不會有太大差異,而功利判斷則因時、因人而異。苟一幼童墜井,所有人都會大聲呼救,繼之無人下井,而不下井的種種原因都來自功與利。這正是同情者多而英雄少的根本惡。照荀子之見,惡也是人之初,天所授之者。孟子主性善,指善之端;荀子主性惡,王陽明對荀子的看法是「初心」走向了末流。孟子與荀子之說有端、末之不同,儒、法之判由此可見。儒家所主張的是人有「根本善」,而法家所主張的是人有「根本惡」。王陽明則折中之,以為孟子固然對,而荀子也未必錯。我今天所論述的是儒家的「初心」,也就是從心靈的「善之端」談,而不是從心靈的「善之末」談。也許在人類的遺傳基因中,善、惡同在,這是很難在科學實驗之中求證的,但必須抑惡揚善。否則,如印度詩哲泰戈爾云:「人如獸時,比獸還惡。」
呵護「初心」,就要見善如不及,見惡如探湯,就得如王陽明一般時時除去「心中賊」。據說梁漱溟先生曾在夢中有所不軌,醒後痛加反省,如驅盜賊,決不留情。可見,守護「初心」,也如「不違仁」一樣,須時時留神。孔子云:「回也,其心三月不違仁,其餘則日月至焉而已矣。」可見「初心」的持守是一種修養的功夫,不是一朝一夕之事。
我們稱事有大成者為大匠,這和世俗所蔑視的「匠氣」是兩回事。「大匠」是大人,「大人者,不失其赤子之心者也」。我們可以舉《莊子·達生》中「梓慶為鐻」(鐻,中空之木質敲擊樂器)的故事為例:「臣,工人,何術之有!雖然,有一焉:臣將為鐻,未嘗敢以耗氣也,必齋以靜心。齋三日,而不敢懷慶賞爵祿;齋五日,不敢懷非譽巧拙;齋七日,輒然忘吾有四肢形體也。當是時也,無公朝。其巧專而外滑消,然後入山林,觀天性形驅,至矣,然後成見鐻,然後加手焉,不然則已。則以天合天,器之所以疑神者,其是與!」
無疑,當這位大匠將心中的一切不純之念清除之後,心靈便與天相通。莊子書中將「心」作「天門」解,「心」是通向「天」的門戶,「以天合天」者,正是天人本無二之意。這時的梓慶,身心與自然相合,天人一體。當這「初心」為作之時,所成之鐻便成為了大自然本然的存在物。我們強調的大匠精神,正是這種「不忘初心」的精神。在藝術上,我們往往以為「大師」是位高而德崇之人,殊不知,大師是離不開大匠精神的。任何大師都必具備而且呵護與生俱來的「初心」——那不為外物所動的本真之性,這是造就古往今來所有藝術傑作的原動力。尼採在《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中所論的嬰兒,必具「若狂也,若忘也,若遊戲之狀態也,若萬物之源也,若自轉之輪也,若第一之推動也,若神聖之自尊也」。其所強調的乃是保持寵辱兩忘、吾之創製當自吾而始的精神,這本身包含著人生最重要的「神聖之自尊」。
我們所面臨的不止是全民族精神大廈的建設,同時面臨著全世界人心的救贖
奉勸那些奔騰叫囂於名利場、拍賣行的藝術家們、那些剽竊他人作品為己有、或乾脆作偽的違法者們自重自愛。藝術的價值在於藝術品本身所表露的天地精神,市場不是衡量藝術品的根本標準。我們都知道,19世紀末的梵谷,生平一張畫也賣不出去。因為天降奇才,不一定同時降下能欣賞奇才的人群。在顛沛困窘之中,梵谷愉快地、不停地畫著,他所求卑微而質樸,他在給弟弟的信中期待著能在巴黎的一家咖啡館中一展他的作品。今天卻如何?全世界最偉大的美術館都以有梵谷的作品為榮,荷蘭和法國都爭稱梵谷是他們的兒子。他的畫價飈升至億萬美金,然而這一切都與梵谷的「初心」無關。他寂然地躺在奧維爾城公墓最簡陋的墳塋中,他從自然來,回歸自然去——懷抱著他那金子般的「初心」。談到金子,我不免想起王陽明在《傳習錄》中的話,王陽明認為,舜、堯、文、周、孔子、湯禹、武王、伯夷、伊尹在純乎天理上是完全一樣的,分量或有異,而在足色的精金上則無二致。我可以進一步將王陽明之說擴而論之:王陽明看到市廛上東往西來之人,都以為是聖人;而東來西往之人看王陽明也是聖人,只要守護著這與生俱來的精金,不論販夫走卒心中的二兩金子或王陽明心中的一噸金子,雖重量有別,而其於足色上則完全一致。才能有高下,天分有智愚,然而呵護「初心」,使二兩之為用與一噸之為用完全向著「至善」的方向發展,那麼這便是上下一體的社會中一項巨大的心靈工程。有一次,北京電視臺表彰了一位拾荒的老人,他要撿600個塑料礦泉水瓶,才能換得一元錢。但他卻在汶川地震時捐出了20元,我為他題一幅「大慈大悲」四字匾額,他疊之又疊,珍愛地塞進他的破衫口袋之中。有善意之人私下對他講,這字如何貴重,老人無表情,木訥地回答:「呵,呵。」因為我送的字是表彰老人的「初心」,老人愛護這字,便是呵護這「初心」,善意人的殷勤得到了冷漠的回應,不得不說這是一幅很有意味的生活圖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