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年雖然來了,但2020年的許多事,仍沒有翻篇。
印度人民跨越新年的示威遊行,仍在德裡上演。
這場遊行始於2020年末,如今已經持續了至少40多天。
2020年12月初在新德裡與哈裡亞納邦邊界。成千上萬的農民及其支持者在該地區的多個地點進行了示威。圖片來源:The New York Times
遊行的主角是印度的農民和一些從事農業的工人,他們主要來自印度北部的旁遮普邦和哈裡亞納邦,兩個農業大邦。
實際上,從去年10月開始,這兩個邦的農民已經在當地發起抗議。
到了11月,他們掀起了「到德裡去」(Delhi Chalo)的運動,將抗議示威遊行從地方邦擴展到首都。
11月26日,一場全國性的24小時抗議活動,更是使印度全國參與這次抗議的人數,達到人類歷史最大規模:2.5億人!
而成千上萬的農民,帶著大米和香料,在德裡駐紮營地。有的甚至拖家帶口前去,以表示對這種抗議的決心——不達目的,絕不回去。
在12月初,農民封鎖了五條通往首都新德裡的道路,開始與政府對峙。
到了12月下旬,印度農民的口號變成了「全國示威」(Baraht Bangh)。
矛盾還在一步步激化中。
印度農民用拖拉機和卡車堵住了新德裡周邊的交通要道圖片來源:The New York Times
截至12月19日,印度感染新冠病毒確診病例已有1000萬,饒是這樣,農民們還是要擴大示威規模。
憤怒的農民在新德裡邊界處與印度警方發生激烈衝突。農民衝擊路障、投擲石頭,警方則發射水炮與催淚彈。
莫迪(Modi)政府雖一度表示可以對話,但收效甚微。
示威遊行中發生的暴力,圖為一名抗議者試圖與警察對抗,這名示威者是錫克教徒,而這一次遊行示威的主要參與者就是錫克教徒。印度農業的主要地區旁遮普的主要宗教就是錫克教,錫克教信仰人數佔印度人口的接近2%,是印度的第四大宗教。圖片來源:The New York Times
政府與農民的矛盾如此之深,以至於農民不顧疫情和嚴寒,在病毒的威脅下,在冷風之中,堅持抗爭。
抗議的起因,來自莫迪政府在2020年9月出臺的三部農業法案,它們幾乎在沒有徵得農民同意的情況下通過了。
農民對法案非常排斥,為此進行示威遊行。
01
農民在抗議什麼?
印度是個農業人口大國。
2007年,印度農業人口佔總人口數的60%;到了2014年,仍然有49%為農業人口;2020年,農業人口雖然繼續下降,但依然有接近42%。
也就是說,印度農業人口將近6億人,比中國還多2億人。而在印度依靠農業為生的人,實際上比農業人口的數量還要多,有60%的人口從事農業相關工作,約8億人左右。
印度的農民與發達國家的農民不同,86%的農民都是缺乏議價能力的小農。
但在現有的農業政策規定之下,數量龐大的印度農民,並不直接在市場上銷售農作物,價格也非市場定價,只能通過有牌照的中間商來進行交易;為了防止囤積居奇,農民也不能建倉庫囤積農作物。
這些中間商,受到印度農產品營銷委員會(APMC)的監督,他們與農民在各個邦APMC監管的mandi(類似於農村小集市,但性質不同,以下將印度農民進行正式交易的監管市場直接用「mandi」表示;當指代整個交易體系時用「Mandi體系」表示)進行交易,然後再進行轉賣。
在這樣的壟斷之下,農民受到的盤剝,可想而知。
一些中間商為了拿到牌照,和地方的APMC進行腐敗交易。羊毛出在狗身上,拿到牌照的中間商,自然會通過壓榨農民,來賺回行賄時給出去的錢。
由於農民只能賣給數量有限的中間商,幾乎沒有議價能力。
對於印度規定的特定農作物,比如大米、小麥、棉花等,中間商基本上是以最低保護價格(Minimum Support Price,MSP)來進行收購。
而且,mandi能給農民提供的服務,非常有限。
在2019年,印度全國的mandi加起來,也只有6630個;平均每個mandi能夠覆蓋的服務範圍為463平方公裡。
在這種情況下,只有大戶才有能力出得起路費,將農作物運到當地的mandi給中間商收購。
而能去mandi的農民,好不容易辛辛苦苦把農產品帶過去,肯定不願再帶回家,更何況,很多農產品容易腐壞,如果不賣掉,就會完全虧本。這時,有牌照的中間商,正好可以乘機壓價。
其他小農,農作物數量本身不具規模,利潤薄弱,出不起路費折騰。
所以,大多數小農只能將農產品賣給上門收購的私人採購商。
相比較而言,私人採購商的價格要低於Mandi體系提供的MSP。對於私人採購商,農民也沒有議價能力,如果不及時賣出去,就會壞掉。
因此,上門的私人採購商也會儘量壓價,農民為了保本,償還債務,不得不低價賣掉。
結果就是,能賣給mandi的是極少數大戶,他們對Mandi體系也更為滿意;賣給私人採購商的是絕大多數小農,他們對私人採購商更加不滿,也更渴望得到價格保護。
這是現有的Mandi體系的問題:它無法服務大多數農民。而且,不管是在mandi進行交易的大戶,還是在系統之外與私人採購商進行交易的小農,都無法通過市場價格來做買賣,只能任憑採購方叫價。
為了解決這個問題,去年9月,莫迪政府通過了三項農業法案,分別是《2020農產品貿易和商業(促進和便利)法案》、《2020農民(授權和保護)價格保證協議和農業服務法案》和《2020基本商品(修正)法案》。
莫迪推出的三份農業改革法案,目的是要解決現有體制的弊端,將農業交給自由市場。
看上去,法案是在改善農民的處境。既然如此,為什麼農民反抗如此劇烈呢?
印度鄉村媒體Gaon Connection在法案出臺後,對印度16個邦、53個地區的5022位農民做了快速調查。
調查發現,農民對法案的後果,並不樂觀:
(1)39%的農民,認為新法案會讓現有的Mandi體系衰落瓦解;
(2)39%的農民,認為新法案會使得MSP被取消;
(3)59%的農民,認為MSP應該寫入國家法律,強制實行。
在農民看來,法案正式承認現有體制之外的私人採購商交易,會使得Mandi體系衰落。
首先,私人採購商不像Mandi體系內的中間商那樣,他們不用牌照認證、不用交租稅,還可以囤貨,他們的經營成本比mandi裡的中間商要少得多。
一開始,為了搶佔市場,私人採購商可能會開出比較好的價格給農民,而農民由於可以交易的地方比之前多了,加上價格也不錯,會願意將農作物賣給私人採購商。
隨著私人採購商與農民的交易比重越來越多,Mandi體系的優勢不再,就會因此而衰落。
但是,農民認為,在Mandi體系消亡之後,那些私人採購商,就會顯露出真面目,開始壓低價格、欺負農民。他們會比現有體制下更加貪婪、更加強勢。
由於沒有了Mandis體系,沒有了APMC的管制,私人採購商的市場行為,並沒有提供MSP的義務,MSP就會隨之消亡。
MSP消失後,農產品的價格沒有保障,農民會比現狀更慘。
比如,當大米和小米等農作物大豐收時,由於生產過剩,市場價格會下降,農民就會遭遇「多收了三五鬥」的困境。
如果有MSP的保護,農民至少還能保住成本;但如果連MSP都沒有,農民會連成本都一起賠掉。
農民更加擔心的是,儘管現在Mandi體系也有問題,但至少還有APMC可以監管,可以投訴。
可如果Mandi體系一旦完蛋,那些毫無議價能力的農民,由於交易量小,在和私人採購商交易時,並不會籤訂正式的交易合同(即便籤訂,企業提供的合同也是霸王條款性質的)。如果交易出了問題,沒有合同,該去找誰投訴呢?
APMC已經沒有了。
找政府嗎?沒有合同,如何證明交易行為的發生呢?
政府也無能為力,農民投訴無門。
去法院打官司嗎?
弱勢的農民,怎麼能和有專門法務的企業相抗衡呢?
農民認為,到那個時候,自己就會像待宰的羔羊,被這些狼群給吃掉。
從Mandi體系瓦解,到MSP消失,再到投訴無門,印度農民根據現狀所做出的推測,讓他們非常既憤怒又擔憂:農民並不是自由了,而是被政府拋棄了,拋棄給了貪婪的市場。
02
莫迪為什麼要改革?
如果早知道農民反彈會如此之大,莫迪還會進行農業改革嗎?
答案是:會。
在莫迪看來,印度農業到了非改不可的地步。而像目前這樣的農業改革,在他執政前的所有政黨以及政府,都想推行這樣的改革,但沒有能力通過,只有他通過了。
印度農業問題由來已久。
印度北部穀物市場中的工人。圖片來源:The New York Times
印度與中國,都是地球上人口最多的國家,糧食問題也都是首先要面對的難題。
獨立之後的印度,是個落後的農業國,當時的政府傾向於社會主義計劃經濟。
由於一開始計劃經濟側重於重工業,導致農業受到衝擊,在1964-1966年間發生兩次饑荒。於是在1966年,當時的總理英迪拉·甘地(Indira Gandhi)組織開展「綠色革命」(Green Revolution),以提高農業發展力。
所謂「綠色革命」,就是通過耕種和灌溉方式的改變來提高生產力。從1966年開始,印度大量引進了高產品種種子、拖拉機、殺蟲劑、灌溉設施。
一時間,印度農業蒸蒸日上。技術的革新不僅讓印度農民有了溫飽的保障,還增加了農民的收入。
在旁遮普地區,1970年農民收入增長了70%,這裡也是「綠色革命」提出的地方,成為印度糧食的主要來源。
但是,「綠色革命」的問題也顯而易見。
過度使用殺蟲劑一類化學品,以及過度耕種,都使得環境遭到嚴重的破壞,土地肥力降低,一些土地重新變為無法耕種的荒地。
而像高產品種的種子,只能在特定的地方使用,不具備普遍性,這導致了印度農業發展的不均衡。
在此之後,印度的大米和小麥雖然產量持續增加,一些其他作物卻總是供應不足,這造成了多次價格危機。
印度小麥和大米的產量情況,相比之下,大麥幾乎沒有增長。可見印度農業發展的極度不均衡。圖片來源:VOX
另外,隨著耕種不斷細化,對技術的要求也更高,印度農民的受教育程度往往使其無法正確耕種,而他們仍需要持續不斷地購買昂貴的農藥,維持灌溉系統。
於是,農民開始求助於高利貸,最終陷入財務危機。
印度農村的負債情況,從1991年到2013年,一直有上升趨勢。圖片來源:BBC
財務問題在旁遮普等北部地區尤其顯著,那裡的農民由於還不上貸款,只好自殺。
旁遮普的農民自殺人數在90年代初就增加了52%。2019年,旁遮普的農民自殺持續增加。
印度農民自殺人數情況。圖片來源:Al Jazeera
據旁遮普媒體報導,在2017年4月1日至2019年1月31日,600多天中,就有919名農民自殺。
放眼整個印度,單單2018年與2019年就有2萬農民因債務自殺。
圖為因債務危機而自殺的農民蘭迪爾·辛格(Randhir Singh)的妻子和孩子。疫情到來後,莫迪政府採取封鎖,致使農民無法償還債務,辛格就是其中之一,他選擇了臥軌自殺。圖片來源:The New York Times
綠色革命雖然幫助印度擺脫饑荒,但是並沒有幫助印度擺脫農業社會的經濟結構。
在印度,一半以上的勞動力分布在農業,收入低,邊際產出差。
印度農業工資增長情況,近年來,印度農村人口的工資增長放緩,且常年有波動。圖片來源:Al Jazeera
農業人口數量雖多,但創造的GDP卻非常有限。2014年,印度農業人口有49%,其GDP卻只有17%。
從1960年至今,印度農業人口雖然數量在下降,卻遠趕不上所佔GDP比例下降速度。
圖為印度農業、林業與漁業的GDP佔全部GDP的變化,從1960年到2010年持續降低。這一部分由於工業發展,農業變得不那麼重要,但仍能看出農業自身在縮水。圖片來源:VOX
印度農業處於一種窘境中,情況已經惡化到了一定程度,改則積重難返,不改也無法忍受下去了。
而印度人因為農業政策走上街頭,也不是一次兩次。
比如在2007年,印度西孟加拉邦就曾發生暴動,當時由於食物配給的腐敗現象發生大規模暴動。
再如2010年,印度就爆發了「洋蔥危機」,由于洋蔥在印度人的飲食中居於主導地位,在洋蔥產地降雨不暢的情況下,洋蔥價格急劇上漲,這使得兩萬人走上新德裡街頭示威。
大改傷筋動骨,小改又無濟於事。這是莫迪政府面臨的困境,更是印度農業的困境。
所以,莫迪做了改革。
但自由市場的好處,莫迪並沒能說服農民相信。
03
莫迪的老問題
實際上,除了三部法案可能會帶來的後果,莫迪本人對農民抗議的態度,也成了激怒農民的原因。
法案的頒布,非常有莫迪的個人行事風格:突如其來,不給準備,強行實施。
還記得莫迪掀起的轟轟轟烈烈的廢鈔運動嗎?
2016年末,莫迪政府以打擊腐敗和洗錢理由,突然宣布廢止500和1000盧比面值的紙幣,並發行新鈔。
不管出發點如何,事實上,這次草率的運動,對印度經濟的破壞非常巨大,2017年,印度的GDP增速就立竿見影地下滑。
印度農業也因此受到了影響,農民無法及時購買種子、農藥和肥料,水稻得不到收割,造成損失。
疫情下的印度,莫迪的抗疫政策也帶有這種「魯莽」的特點。比如,印度在去年整個2月都沒有採取應對措施,結果在3月份,當疫情在歐洲和美國大面積爆發後,莫迪連忙在2020年3月25日頒布封鎖令,全國不論每個邦的感染情況,一律實行封鎖。
2020年3月24日,印度總理莫迪發表電視講話,宣布全國實施封鎖。圖片來源:downtoearth.org
留給印度人民的準備時間有多少呢?
僅僅四個小時。
史上最嚴封鎖令生效後,印度還實行了宵禁,禁止在宵禁時間外出,這又嚴重影響了人們採購日常物資和從事經濟活動。
尤其是印度為數眾多的小時工,因為無法外出幹活,只能坐以待斃,要麼被冒著違反禁令和病毒襲擊的風險外出,要麼待在家被餓死。
莫迪政策造成了一系列連鎖反應,到了2020年5月,印度GDP已經同比下跌了20%以上,失業率則達到歷史最高值27%。農業的影響更是首當其衝。
在農業改革上,莫迪也犯了同樣的問題。
如果法案真的對農民好,但以霸道蠻橫的方式通過法案,只會讓農民感覺到:你說你為我好,但你的態度讓我感到非常不好。
這些法案也許出發點是善意的,卻不能使農民滿意,反而感到自己被侮辱了,開始懷疑這背後是否有陰謀,自己的利益不僅不會被維護,還有被出賣給私人企業的危險。
而莫迪在農民遊行後的強硬態度,更是加深了農民的這種懷疑。
雙方於是進入了耐力戰。
2020年底遊行中,農民製作稻草人,並將莫迪畫像貼在稻草人的臉上。有一些地方的農民點燃了製作的「莫迪」,以表示自己的不滿。圖片來源:seattlepi.com
農業改革法案,在內容上,莫迪沒有讓農民理解自由市場所能給到的種種好處,沒能贏得他們的頭腦;
在形式上,莫迪也沒有讓農民感受到尊重,覺得自己是被善待的對象,沒能贏得他們的心靈。
而且,萬一法案實施後,效果壓根就不好呢?這種粗暴蠻橫地頒布法案的方式,其實就是對農民既有權利的侵犯。
不僅如此,在德裡大遊行爆發後,莫迪面對規模龐大的示威人群,再次動用他的民族主義武器,將抗議歸因於陰謀。
2020年9月,印度旁遮普邦的農民在當地示威遊行中燒掉總理莫迪的肖像,以示抗議。圖片來源:Narinder Nanu/AFP
莫迪政府否認遊行是因為農業改革法案問題。
政府的高官,要麼稱這是左翼的滲透運動;要麼稱示威者是在反印。
甚至有官員說,參與遊行的人,是在搞「卡裡斯坦分離主義」(Khalistanism),因為他們都是從旁遮普來的。
「卡裡斯坦分離主義」的目的,是要建立以錫克教人為主體的卡利斯坦國。卡利斯坦的範圍涵蓋旁遮普邦、哈裡亞納邦等地區,從上個世紀70年代開始一直在活躍。
1984年,英迪拉·甘地領導的印度政府在打擊「卡裡斯坦分離主義」時,派兵攻打錫克教的聖地金廟(當時為卡利斯坦分離組織的總部),一千多人因此死亡。
金廟事件後,因為聖地被褻瀆,錫克教徒和當局結下了仇恨。後來沒多久,英迪拉·甘地被錫克教徒刺殺身亡。
莫迪政府將農民抗議,說成是「卡裡斯坦分離主義」,無非是因為絕大多數抗議者是錫克教徒。
旁遮普邦的農民在印度邊界發起抗議。圖片可以看出,男性抗議者頭戴著各式各樣的頭巾,蓄著長鬚,戴著手鐲,這是錫克教徒的最明顯標誌。圖片來源:Suraj Singh Bisht / The Print
旁遮普邦和哈裡亞納兩個邦成為抗議的主力,原因非常簡單,因為這兩個邦主要的農作物是小麥,前面也提到了,小麥受MSP影響最大。
2012-2013農業年,印度農民的月平均種植收入為5542盧比(折合人民幣489元),而旁遮普邦當地則高達28117盧比(折合人民幣2483元),為全印最高,幾乎是全國平均水平的五倍;排在第二位的便是哈裡亞納邦,有17144盧比(折合人民幣1514元)。
一旦小麥價格波動,兩個邦的農民將會遭到滅頂之災。
何況,參與抗議的民眾,不僅有錫克教徒,還有印度教徒和穆斯林。
除了將抗議的原因引向宗教和分離主義,莫迪還聲稱,國大黨和印共等反對派在背後搗鬼,故意挑動農民來反對他。
比如,在上議院討論農業改革法案時,反對派議員就在破壞會議現場。
2020年9月20日,印度聯邦上議院在討論《2020農產品貿易和商業(促進和便利)法案》、《2020農民(授權和保護)價格保證協議和農業服務法案》兩部法案時,遭到反對派議員的抗議。反對派衝到上議院副主席辛格身邊,撕毀文件。會議在遭到中斷後重新召開,最終兩部法案得到通過。視頻來源:NDTV
反對派破壞議會現場是真,但抗議高峰時期,達到2.5億人的規模,不可能是反對派搞陰謀就能動員出來的。
事實是,農民的這場抗議運動,是他們冒著疫情的威脅,頂著嚴寒,遠離家鄉,在首都安營紮寨而來。
運動得到了印度全國各地人民的支持。人們同情農民,也願意聲援農民。莫迪對抗議活動所做的歪曲,人們並沒有買帳。
04
不可思議的印度
印度農民的抗議,仍在進行中。
眼看1月26日就是印度的「共和日」,農民們揚言,如果他們的要求得不到滿足,這一天也將在遊行中度過。
示威遊行中的農民領袖漢莫拉(Hannan Mollah)便說:
「是否要解決農民的問題取決於政府。在滿足我們的要求之前,我們不會結束抗議活動。」
農民大遊行雖有暴力與混亂,但相對於龐大的人數而言,其混亂程度並不比2020年其他國家的民主運動更強烈。
印度農民正在經歷轉型之痛。
歷史上看,這種痛苦,早晚都會經歷。大量的農業人口,需要轉移到城市裡的其他產業,以實行經濟結構的轉型,實現經濟現代化。
農民至今收入低,並且高度依賴農業收入,既是原因,也是結果。
示威抗議中途休息的印度農民,由於天氣寒冷披上了罩袍。圖片來源:The New York Times
就目前的三部法案來說,從市場競爭的角度而言,如果能消除管制,打擊依靠舊的農業政策獲利的中間商,競爭的力量雖然會將Mandi體系打垮,但不一定會出現農民所擔憂的連鎖反應。
市場將會賦予農民更多的自主權,讓農民在自由市場中進行買賣,增加競爭,激發農業的活力。
農民也可以通過市場價格,來調整生產,避免由於生產過剩而導致農產品價格過低。
在農業市場化的過程中,隨著私人資本的進入,可以將農業產業做大,吸納那些從前依靠農業種植收入,勉強維持生存的農民就業。
中國的改革開放,對印度來說,也是一個可以借鑑的例子。
再說,印度農民還有自己的天然優勢,他們個人擁有土地產權。土地可以變現,隨著他們一起帶入城市。
即便不願意進入城市,也可以在本地用土地換就業或者收入。
進行農業改革,讓農民體會到自由市場的好處,本身需要一定的過程。改革過程中,短期之內的價格波動、現有秩序的混亂,以及農民需要立即償還的債務,都是現實難題。
但長遠來看,農業市場化,不會讓農民遭受損失,反而可能由此解放出勞動力,催生出製造業所需要的廉價勞動力。
改革本身沒有大問題,但面對農民的抗議,莫迪依然試圖用他那套印度教民族主義來做幌子,想要通過宗教和民族主義來迫使農民放棄反抗。
事實上,莫迪和印度人民黨(Bharatiya Janata Party,BJP),依靠印度教民族主義上臺,試圖將印度變成一個完全印度教的國家,以實現「印度民族的偉大復興」,背棄了甘地以來的世俗多元價值路線,多次引發印度教徒和其他宗教信徒的衝突。
《經濟學人》雜誌所整理的印度民主發展狀況,從圖中可以看出,莫迪執政後,印度的各項民主指標都在急劇下降。圖片來源:The Economist
對於莫迪現象,諾獎經濟學家阿瑪蒂亞·森在接受《紐約客》採訪時,也談到:
「如今,一切都被強硬的印度教思維所主導。而總統、總理、領導層都是印度教徒。但如果你把它和十幾年前相比,比方說2007年,我們有一個穆斯林總統,一個錫克教總理,一個基督教的執政黨領導人。大多數議員都是印度教徒,但他們並沒有試圖將他們的思維方式強加給所有人。這就是事情的真相。而我們現在突然處於這樣一個境況,你會責備一個穆斯林吃牛肉,這是不正常的現象。如果你去讀古老的梵文文獻,比如吠陀經,裡面並沒有禁止人吃牛肉。獨立後的印度,不僅世俗主義和民主在下降,甚至人民對印度教思想遺產的理解也在下降。」
在莫迪執政的第二個任期,民族主義大潮仍然在印度湧動。但這次的農民抗議,莫迪訴諸民族主義的努力,並沒有起作用。
可以預見的是,印度的農業改革會繼續進行,而莫迪的制勝秘訣,不會永遠總是生效。
印度曾經也是國大黨一黨獨大的天下,但國大黨最終還是埋葬了自己,讓印度人民黨趁勢而起。
莫迪和印度人民黨的上臺,是印度民主的結果,但不會是印度民主的終結。
印度農民的遊行,也在證明,印度這個世界上最大的民主國家,並不缺乏民主。
印度,仍然是那個不可思議的印度。
在寒冬之下,農民瑟瑟發抖,面對迷霧重重的未來,不管如何選擇,所幸,他們有選擇的權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