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久前,《國家重點保護野生動物名錄(徵求意見稿)》向社會公開徵求意見,引起了大家的廣泛關注。
在新名錄的水生部分我注意到,除了新增不少魚類外,扁吻魚和塔裡木裂腹魚依舊是維持原有的一級和二級保護。這兩種新疆特有、同產於塔裡木河流域的大中型裂腹魚類族群的衰敗,卻和一種小型肉食魚類——河鱸,有著密不可分的關聯。
扁吻魚和塔裡木裂腹魚。圖片:CAFS
來自北疆的「五道黑」
如果說發源於阿爾泰山東南麓的額爾齊斯河和烏倫古河是北疆大地上最為閃耀的兩條項鍊,那麼河鱸便是點綴在項鍊上的最為絢麗的一顆明珠。
額爾齊斯河是唯一一條流經我國且匯入北冰洋的河流,河中的土著魚類大多為顏色暗淡的冷水魚。這樣的體色使得它們既能有效躲避天敵,又便於埋伏偷襲獵物。但河鱸是個例外。
河鱸的體色為黃綠色,腹部白色,胸鰭淺黃色,臀鰭、腹鰭、尾鰭呈鮮豔的橘紅色,第一背鰭後緣有一塊黑斑;由於河鱸體側有五到九條醒目的黑色粗橫紋,因此當地人也稱其為「五道黑」。
五道黑,五道口第一黑(不是)。圖片:Citron / wikimedia
生活在淺水區域的小個體河鱸,顏色往往要更鮮豔,這或許與它的食性相關:較小的河鱸更喜歡以水中的搖蚊幼蟲等無脊椎動物為食,並不需要總是謹慎地偽裝埋伏捕獵;同時,河鱸背部和鰓蓋後緣的棘刺也會令捕食者無從下口,甚至望而卻步。因此,鮮豔的體色並不會給小河鱸的生活帶來許多不便,而生活在深水區域、以捕魚為主的大個體河鱸,體色則要黯淡得多。
回到開頭的話題。產於北疆的河鱸是怎樣跨越千裡,影響到產於南疆塔裡木河流域的兩種魚類呢?這就要從這兩種魚的最大產地博斯騰湖的變遷說起了。
熟悉的外來戶
博斯騰湖是我國最大的內陸淡水湖,自古便有「西海」之稱。作為河流下遊集水區域的內陸湖泊,博斯騰湖的環境相對封閉,對於魚類而言,如果沒有外來幹擾,長期自然競爭形成的生態格局就不會有太大變化。這樣形成的生態平衡往往十分脆弱。
相比之下,洞庭湖等與長江相連的通江湖泊,湖中魚類可通過長江在沿江各水域之間交流,魚類構成相對複雜。從生態學的角度來看,這些魚類的生存競爭能力更強,彼此之間的生態平衡也更穩固。
博斯騰湖。圖片:Yunsheng Bai / flickr
博斯騰湖由於全年低溫時間較長,並不利於水生生物的生長,湖中生態系統結構較為簡單,只有五種土著魚類,分別是:扁吻魚、塔裡木裂腹魚、新疆裸重唇魚、長身高原鰍和葉爾羌高原鰍。其中,新疆裸重唇魚和長身高原鰍主要分布於河道中,葉爾羌高原鰍則是小型魚類,因此湖中算得上經濟魚類的只有扁吻魚和塔裡木裂腹魚兩種。
在二十世紀五十年代前,博斯騰湖還是一片未受人類活動打擾的淨土,廣袤的湖水中生活著大量土著魚類。1958年,人們開始對博斯騰湖進行開發,並在湖中進行商業化漁業生產。新疆最早也是最大的漁業基地自此拉開帷幕。
據當時參與博斯騰湖開發的新疆生產建設兵團捕魚隊成員回憶,在五十年代末期,只需使用十分簡陋的網具就能在湖中輕鬆捕獲數百噸的魚。這些魚中有近80%都是俗稱「尖嘴魚」的塔裡木裂腹魚,剩下20%則基本都是俗稱「大頭魚」的扁吻魚;在那個年代裡,它們都曾是當地產量巨大的經濟魚類。
此後為了進一步增大湖中漁業資源產量,自1962年起,人們開始向湖中投放四大家魚的苗種。自此,博斯騰湖開始了長達數十年的生物入侵史。
中國的四大家魚。圖片:Leo Nico & Dezidor & Harka Akos
或許你會好奇,四大家魚不是我國原產魚類嗎,為何引入其他湖泊中就成了生物入侵?
這是因為博斯騰湖中原本不產四大家魚,所形成的生態平衡也從未有過這幾種魚參與,因此它們是不折不扣的外來戶。
被意外混入的真兇
儘管淡水魚引種帶來了巨大的經濟效益,但隨之而來的還有巨大的生物入侵隱患。事實上,我國88%以上的生物入侵都是人為造成的,例如雲南的土著魚類因麥穗魚等外來魚類侵擾,在二十世紀六十年代出現了種類數量急劇下降。
剛引入四大家魚時,博斯騰湖中的生態結構並未發生太大變化,兇猛的扁吻魚還會以投放的魚苗為食。此後,人們開始逐漸在湖周圍開墾,興建各類水利設施。
當時,扁吻魚在博斯騰湖中處於食物鏈的頂端,捕食湖中豐富的塔裡木裂腹魚,幾乎沒有競爭對手,年捕獲量可達兩百餘噸。它們時常遊至水渠閘口,甚至堵住水渠,使得農工們不得不抓魚來疏通涵洞。然而幾年後,扁吻魚的數量突然出現大幅下降,並在短短十餘年間從湖中銷聲匿跡。1968年的一次引種事件,造成了這次區域滅絕悲劇。
1968年,人們發起了一項名為「北魚南調」的大規模引種活動,向博斯騰湖中引入原產於北疆額爾齊斯河的白鯽和貝加爾雅羅魚。原本引入這兩種雜食性中小型魚類對湖中生態並不會有太大影響,但是這批引種魚中還悄悄混入了少量河鱸。
被捕撈的河鱸。圖片:pikist.com
在那個年代,人們對生物入侵尚無概念。對於經濟利益和漁業產量的追求使人們忽視了這些小小的不速之客。
單從體型上看,河鱸似乎無法對湖中的土著魚類們造成多大威脅:扁吻魚性情兇猛,體型龐大,體長可達一米,體重超過五十千克;塔裡木裂腹魚體型較小,但也能有三十釐米長,且數量巨大;而河鱸最大也不過二十餘釐米長,體重不超過一千克,若是說它能威脅到湖中成百上千噸的土著魚類,聽起來就像天方夜譚。
然而不過十餘年的光景,河鱸便將這兩種大魚從湖中趕盡殺絕。
悲劇式的反客為主
一進入博斯騰湖中,河鱸便表現出了驚人的適應性和廣泛的生態學侵佔性。河鱸的繁殖力很強,種群數量增加很快。在七十年代初,湖中的河鱸種群便呈現出了不受控制的爆發性增長。
相較於扁吻魚需要六年才能性成熟,塔裡木裂腹魚需要八年才能性成熟(且懷卵量均較少),小河鱸在第二年便可進行繁殖,且懷卵量大。大量河鱸開始在湖中爭搶食物,甚至在食物短缺時吞食同類小魚來實現種群延續;此外由於其棘刺難以吞咽,它們在湖中也很少有天敵侵擾。河鱸就這樣成了博斯騰湖中最主要的小型兇猛魚類。
自然水體中的河鱸。圖片:Dellex / wikimedia
然而,僅僅數量多、繁殖快還遠遠不夠完成掃除土著魚類的「壯舉」。河鱸還有一個制勝法寶——發育時間差。河鱸產卵盛期為四月中旬,十到十五天後卵就能孵化成幼魚;扁吻魚和塔裡木裂腹魚的產卵期較晚,四月下旬至五月中旬才溯河而上產卵。
在產卵期,在湖中生長至性成熟的雌、雄「受害魚」會成群結隊,沿著開都河和塔裡木河的進河口逆流而上,抵達河源巴音布魯克等地,那裡海拔較高,水質也更加純淨。在找到適宜的沙礫水底作為產床後,裂腹魚們便產卵受精,繁育後代。受精卵順水漂流,回到入湖河口時,恰巧孵化成魚苗,遊進博斯騰湖。而當一釐米長的魚苗進入湖中時,也正是河鱸幼魚快速生長、急需大量餌料之時。
所以,大部分魚卵和魚苗就成了湖中早已等候多時的河鱸魚苗的美食。扁吻魚的成魚每年都被人類捕撈幾十甚至上百噸,而每年所產的魚苗在河鱸攻擊下得以倖存的又微乎其微,即使活下來也要六七年後才可以繁殖下一代。
被意外帶來河鱸,竟也有自己的意外收穫。圖片:Vassil / wikimedia
1974年的漁業資源調查顯示,當時的扁吻魚在湖中已經極為少見,而此時距1968年河鱸意外進入博斯騰湖,也不過短短六年。塔裡木魚裂腹魚的消失比扁吻魚要晚一些,這得益於它相對較長的繁殖期和更大的懷卵量。即便如此,隨著河鱸種群的快速擴張,魚苗被不斷取食,塔裡木裂腹魚也在1985年從博斯騰湖中銷聲匿跡。
此後,河鱸迎來飛速增長期,並在八十年代成為博斯騰湖中漁業產量超過78%的最主要漁獲。
它只是最後一根稻草
事實上單憑河鱸這一個因素,想要滅絕博斯騰湖中的土著魚類還是有些痴人說夢。這一結果的產生離不開人類的「功勞」。
自六十年代起,捕撈手段的進步極大增加了漁業捕獲強度,給土著魚類種群帶來了更大的生存壓力。
七十年代後,由於博斯騰湖重要輸入河流開都河周邊大量開荒造田,同時大興水利,湖水礦化程度上升,水位大幅下降,周邊小湖日益枯竭,軟體動物等魚類餌料大量死亡。
八十年代修建的寶浪蘇木閘阻隔了塔裡木裂腹魚和扁吻魚的唯一產卵洄遊通道,加劇了其資源衰退的趨勢和不可逆轉性。
河鱸等外來魚種對湖中魚類族群結構的根本性改變,或許只能算是導致湖中土著魚類滅絕的眾多原因之一,是壓垮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
低劑量X光線照射下的河鱸。有人會用這種方法來判斷河鱸魚苗的質量。圖片:Mariusnicolini / wikimedia
博斯騰湖悲劇之後,人們並沒有吸收教訓,而是繼續往湖中投放了體型更小、繁殖更快的池沼公魚,反而又把河鱸逼向了絕境。同時湖中還在不斷引入外來魚種,造成更多逃逸,養殖投餵造成的水體富營養化,又使生態環境雪上加霜。
一條小小的「五道黑」身上,濃縮了人類幹涉生態的瘋狂實驗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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