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中國畫陰陽兩極即是在黑、白之間的不盡遞變交融,而黑即是墨,為陰;白即宣紙,為陽,有無同出而異名的哲學概念亦於此應焉。
《白太傅詩意》,範曾
本文摘自《中國畫法研究》,範曾 著, 北京出版社 ,2015年7月。
在方法論上,中國畫家特重子思(孔子之孫)所提出的天人合一說,這裡,本體論和方法論不僅侔合,甚至同出而異名,亦若「無」與「有」的概念,《老子》書云:「無,名天地之始;有,名萬物之母。」當天地開始的時候,萬物之母亦與之同出,「無」「有」同出而異名,是老子哲學的基本命題,與三國至魏晉之文人王弼、何晏之「尊無」,裴頠、郭熙之「重有」,從根本上不是一回事,其對宇宙萬類的生發,他們的解釋不可能如老子之圓融。而在哲學上用詞雖同,但概念偷換。老子之所以談「無」,正為證「有」;之所以談「有」,正為證「無」。老子所以談「無為」,正所以談「無不為」。「為道日損」既是本體論,也是方法論。儒家之「明德」即本體,而「明明德」則為方法,它們渾然一體。
「為道日損,損之又損,以至於無為」,正是中國畫家的無上法門,這與禪宗之「不立文字,直指本心」是一個意思。則鈍思者有問,既「無為」矣,何以還要畫,還要詩?八大山人「涉事」二字,頗有深意在焉。「涉事」者,偶得於天而涉諸手者也,苟禪宗一言不發,何來《六祖壇經》?一筆不著,何來八大山人之畫?莊子為陳明自己的卓見,往往有縱橫恣肆之寓言、重言、卮言,固為極而言之,使人為之一震。苟大家都如《莊子》書中老龍吉抱負著深埋於心底的道,溘然而逝,那麼,宇宙一切皆無,又何必論中國畫法?「至於無為」是中國畫家內心對道的至高至極的標準,是他們經歷了千百年的翱翔,而達到的絕雲氣而負青天的境域。世之論家,於詞語但知摭拾而不知運用,無任何足以動人的藝術實踐以談美學,直如趙括之談兵,夏蟲之語冰,得其膚皮而欲立美學之體系,亦若井蛙之不足與海龜言大,貌似深奧不測,猶作聰明而過慮,徒懷猶豫以質疑,如此厚盈一寸之書,價值實不如厚只一寸之磚,魯迅所抨擊無用之著述,直如謀財害命,與盜賊何以異?此類人物之溷集,必致藝術園林之凋傷,使世之學子陷入沉淪轉徙而不可自拔之泥淖。孔子曰「可鳴鼓而攻」者豈止冉求一人而已?
中國古代最卓越的畫家之所從事是為己之學而非為人之學。為己之終極目標仍為利他,將自己的光照溫暖霜結之人生,將自己的生命化為甘霖,潤澤枯索之世道。
中國古代文論吾所最賞者為劉勰《文心雕龍》,近世則推重王國維《人間詞話》及劉熙載《藝概》,深宜讀者細味。
劉勰有云:「思理為妙,神與物遊」,言寄意大化也;「物色之動,心亦搖焉」,言主觀之感動也;「目既往還,心亦吐納」,言審美之選擇也。語焉簡賅而包蘊博大。王國維之「有真景物、真感情者謂之有境界」,這境界之出,緣心中有「誠」。誠,「真」也,不偽也。
劉熙載特重混茫之境,其有云:「杜陵雲,『篇終接混茫』。夫篇終而接混茫,則全詩亦可知矣。且有混茫之人,而後有混茫之詩,故《莊子》云:『古之人在混茫之中。』」這是劉熙載以莊子之渾沌之說以言文也。中國畫之最高境界恐怕即「混茫」二字。
中國文論、詩論、書論高於畫論,本人所以用詩論談畫,實以為古代畫論多側重技法,至石濤《畫語錄》,雖具哲學意味,然觀其畫實有「微茸[言蕪雜廢筆耳]」(鄭板橋評語)之病,故其論也亦止於口,而未見之於畫,激昂慷慨有之,然殊不易達言在耳目之內,情寄八荒之表境界。本人少時頗耽於其《畫語錄》,今也且擱之。
優秀文人,腹笥既闊大而眼力又敏銳,其心頭徘徊者,儒、佛、道三家之精粹,又不泥於哲學理念之說教,有放下之心,無掛礙之意,更不以先行既定理念為追逐,信夫皭然不滓之孤抱,必有特立獨行之流露,重個人心性之寄託,而不為社會需求所左右。正如王羲之所云:「或取諸懷抱,晤言一室之內;或因寄所託,放浪形骸之外。」越名教而歸自然,自東晉至北宋六百年間為其醞釀、成長的積漸過程,至四百年前八大山人,則呈現人類文化史上奇絕的芳葩,正孟子所謂「大而化之謂聖,聖而不可知之謂神」矣,這是中國文化自立於世界藝術之林的光榮。
近世大畫家傅抱石著述甚豐,唯「中國畫是興奮的」一言足為天下師,因為我們不能企求某畫家能時時刻刻與大造邂逅,而「興奮」必是良辰、美景、賞心、樂事四美具;賢主、嘉賓,二難並的難得的瞬間。此所以再偉大的中國畫家,其一生之中頂尖的傑構永遠是少數幾幅,這是可遇不可求的藝術勝果。
蘇東坡稱吳道子:「當其下手風雨快,筆所未到氣已吞」,此處之「氣」,即謝赫《古畫品錄·論畫六法》之「氣韻,生動是也」。當此之時,畫家已與天地流轉浩蕩、恆變不居之勢態合而為一,這是何等可貴的人生快意。
在文化史上,公元前21世紀至公元前11世紀,大體是中國前哲學時期,這時所形成的陰陽八卦圖,是先民宇宙陰陽二元論之肇始。其間經過周文王之演繹、傳為孔子之《十翼》,至東晉乃蔚為大觀。至差不多與孔子同時的老子《道德經》出,則中國純粹之哲學形成。自《易》至《老子》,其核心的宇宙本體觀乃「無中生有」「有無相生」;而其基本的方法論乃陰陽兩極。這種學說的偉岸乃是本體論和方法論略無間隙的諳合,或質言之:本體與方法異名而同體。這將是歷久彌新、永世不敗的東方經典的感悟宇宙學。
我們試引用《老子》書中的「知其白,守其黑」中的「黑」「白」兩字來看中國畫。在我看來,至密之色為「黑」,而至疏之色為「白」。中國畫陰陽兩極即是在黑、白之間的不盡遞變交融,而黑即是墨,為陰;白即宣紙,為陽,有無同出而異名的哲學概念亦於此應焉。未畫之時如渾沌未開,既畫之後,則有無相生,空白處為「無」,筆墨處為「有」,畫中物象之成,同時背景亦成,不著墨處慣稱為空白或虛,而物象慣稱為實。
本文摘自《中國畫法研究》,範曾 著, 北京出版社 ,2015年7月
《中國畫法研究》簡介
《中國畫法研究》是範曾的新作,基於其60年的繪畫實踐和理論耕耘,這是他第一次系統疏理和升華中國繪畫理論,高度概括了中國畫學的形上境界和形下處境。範曾認為中國畫的根本立於中國文化,道家之大義,佛學之深旨,莫不渾然一體,融會貫通。天人合一是中國畫的精神根本,氣韻生動是中國畫的外在表現,所以中國畫法必須從形上學開端,聞道而後勤學,方有所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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