統籌 李榮
採寫 鄧建華
責編 鄭福榮 龔子芸
開欄語:
時間的車輪已進入2021年。回首剛剛過去的不同尋常的2020年,我們有著怎樣的感慨?
歲月靜好,是長情,是日常,而日常之外,我們還是會偶遇意外。2020年,對很多人而言,或許都是一種「意料之外的生活」。
2020年初,突如其來的新冠肺炎疫情打亂了如常生活:從社會秩序到經濟形勢;從行業格局到個人學業或職業選擇;從行為方式到情感狀態……這一年,我們經歷了猝不及防的衝擊和改變,我們來不及接受,我們不得不接受。
而舉世矚目的是,這一年,我們的國家走得非常穩健:抗疫鬥爭取得重大戰略成果、經濟率先實現正增長、民法典誕生更好保障人民權益、在更高起點上推進改革開放、五中全會擘畫現代化建設新藍圖、絕對貧困人口實現全部脫貧,嫦娥五號返回器攜帶月球樣品安全著陸……
困頓與重振,隱忍與爆發。大至國家,小到國民,2020年在悲傷、不安、抗爭的同時,孕育著激情、感動、希望。
已經逝去的這一年,你我究竟經歷了什麼?從今天起,本報陸續推出「我的2020」系列報導,講述這一特殊年份裡平凡的人們的故事,記錄生命的印跡,並以全新的姿態走入2021年。
2021年的新年鐘聲敲響那一刻,劉靈芝雙手合十,祈禱家人、朋友、自己平平安安。她的2020年,經歷了孤獨、焦灼、隔離、漂泊,從未這樣深切地體會到「回家」這個詞的意義。或許生命總是充滿變數,但2020年,似乎是這樣:所有的悲欣交集都在這一年上演,每個在外漂泊的遊子,也曾絕望,想過生離死別; 也曾祈禱,希望回家渴望重逢。
枯燥與期待
前不久,劉靈芝從老家河南去到山西太原,找了一家建築諮詢公司做銷售。從未接觸過這一行業,但她信心滿滿。她告訴我,經歷了2020年,能回到中國,回到家鄉,見到親人,真是老天莫大的恩賜。
2021年之前的5年,劉靈芝在船上度過,她是一名海員。
中國海員屬於勞務外派。劉靈芝和同事們都是由國內有資質的國際經濟技術合作有限公司與國外勞務公司、中介機構籤訂合同,通過招聘、選拔、派遣到海外工作。國外郵輪上的員工都是合同制員工,每個合同大約6到10個月,合同結束休假2到3個月。
▲郵輪上的等待時光
5年海員職業生涯,讓她對這個職業又愛又恨,「那時候想得多麼美好,一邊環遊世界,一邊工作掙錢,肆意灑脫,然而真正上了郵輪才發現,我所掙的每一分錢,都是用汗水和青春換來的。」
「作為一名海員,有多辛苦,內心就得有多強大。」劉靈芝說,一上船,他們就會開始習慣性失聯的模式,手機沒信號,船上上網按時計費,大概5美金55分鐘,他們數著秒針上網,打開網絡看看家人朋友是否平安無恙。每當郵輪靠港,她和同事們可以看看大海外的世界。而有的船員,比如餐廳服務員則很難有這樣的待遇。
昆明人寧健成就是郵輪上的餐廳服務員。
2019年12月13日,劉靈芝出海;而早在2019年5月26日,寧健成就出海了。許多海員或許記不住自己歷次出海的日子,但是這一趟漂泊,離家出國出海的日期刻骨銘心。
5月26日那天,來自世界各地的海員在前往郵輪的路上,用英語交流,一切都是歲月靜好的模樣。誰也沒想到,此後的半年直到2020年相當長的時間裡,他們不能再上岸。天氣晴好之日,碧藍大海一望無垠。海上的日子枯燥得讓人覺得很快就要老去,日復一日。
▲寧健成在郵輪上工作
寧健成此次出海,本來2020年2月可以回家。而劉靈芝則計劃在2020年5月結束合同回家。
「什麼時候感覺自己活著挺有意思?就是船靠港,班表是中午休息,沒有安全演習顏色限制,能去岸上透透風,撒撒野的時候。什麼時候最期待?肯定是拿報酬的時候,當然還有合同快結束拿機票回家的時候。」寧健成說。
寧健成和劉靈芝都沒有想到,不同時間不同地點登船的他們,會在2020年與3000餘名海員輾轉相遇,在同一艘郵輪上度過,經歷了有生以來最漫長的等待。
口罩與機票
2020年以想像不到的方式打開了。
遠在英國蘇格蘭某所大學的留學生、吉林長春人張斌(化名)2020年5月大學畢業,年初他準備著手裡的結業答辯,5月答辯完就可以回家了。
張斌同宿舍7個人,6人是中國人。2020年春節剛過,不速之客——新冠病毒突然闖進人們的生活,遠在海外的張斌他們,生活同樣受到了巨大衝擊。
張斌說,2020年的標配之一便是戴口罩。那時的英國,並沒有多少人戴口罩,反而囤貨的很多,「其實從我們離開英國,物品和食物的供給是不發愁的,不過我們中國人都戴口罩,做好自我保護。」英國口罩基本是棉質的,店裡幾乎買不到醫用口罩,「我們就上網上去買,出門人多的地方都戴著口罩。」
2020年,熱詞之一是「一票難求」。口罩能買到,機票卻成了遠在海外的中國人的痛點之一。3月上旬,中國的疫情得到了有效控制,而張斌所在的學校開始停課,由面授改為網上教學。張斌和舍友們意識到,如果再不提前買票,可能之後就很難了。
「我那段時間真是焦灼,剛開始不想回家,怕轉機途中遇到意外,但是最終決定回國。」張斌規劃了很多種回國的方案,嘗試了很多買票的方式。以往正常的回國路線現在已經不行,許多地方停止轉機。他在一些軟體上買好票,可是第二天發現飛機停飛取消了。曾想從倫敦到韓國首爾再轉機到中國,可是等他去倫敦籤好證,不久後停航了,他的籤證也不起作用了。
他感覺心裡悽惶無助,但是又有什麼辦法呢?「有一段時間,過成了中國時間,晚上不睡光找票了,白天又是昏沉沉的。」張斌最後以36000元的票價買下了回家的機票,而按以往,他只用花8000元。
張斌的舍友們最終也圓了回家夢,他們同樣經歷了很多次的嘗試,在買票、航班停運、重新買票中循環,最後以高價買下了機票,一位同學竟然花了60000多元回國。
可是,只要沒有回國,確定的機票對他們而言,就依舊是個未知數。
海員們所迎來的2020年更不容樂觀。2月14日,寧健成合同結束,但因為疫情,他無奈選擇延期一個月,3月22日合同結束回國。計劃之外的是,2月26日被通知需要換到同一家公司的另一艘遊輪從而結束新合同。
「我們3月3日抵達墨西哥科蘇美爾成功登上Gateway號,然而,在登船正常航行一個多星期之後,3月14日,包括郵輪、貨輪在內的海運全球停航。」遊客下船了,但是海員們仍留在船上,等待通知。公司宣布所有旗下的郵輪停止營業,Gateway停靠在了母港紐奧良港,公司為了節約運行成本決定把所有員工集中到另外一條船上,寧健成也不例外。
沒有了客人,工作輕鬆了,眼看合同馬上就結束了,國內的疫情也得到控制,回家指日可待。可是計劃趕不上變化,直到合同結束當天,行李都過了安檢,寧健成還是沒拿到回國的機票。公司給出解釋:因航班受到影響,需要耐心等待。
「沒辦法,等吧。屆時合同也結束了,不用工作,也沒有工資,每天就閒著,每天都想明天機票下來了就能回家。」寧健成和同事們就這樣不知不覺安慰了自己一個月,仍沒有買到機票。
另一艘船上的劉靈芝,2月份擔心國內家人的安危夜不能寐,3月份開始希望回家,苦苦等待那一紙機票能到達她的手中。
焦慮與希望
突如其來的危機,對海員是一個巨大考驗。
自4月份開始,海員們在等待機票中渴望獲得希望和安慰,他們不能下船,不能靠岸,只能沒有目標地在大海上漂泊。有一個船員的母親在疫情期間去世了,自己卻被困在這裡回不去。「親情永遠是我們的軟肋,而這種痛苦真的難以想像。」劉靈芝說。
郵輪空間密閉,共用一套中央空調系統,牽一髮而動全身,每個人都很擔心。劉靈芝在那一個月,常常在船艙裡悄悄哭泣,不知道該怎麼辦,不能與人交流,不能結伴在船上走,大家吃完飯便回各自的房間,內心的壓抑無以言表。
郵輪上的工作停止了,沒有了收入,但額外的花銷卻增加了。寧健成和同事們開始上網看新聞查機票。機票因為各種原因被頻繁取消,同事們開始抱怨。他們的焦慮在一點點增加。
寧健成和劉靈芝所在的公司決定降低不必要的損耗和成本,集中整個公司回不了家的員工。2020年5月1日,載有員工的船在墨西哥的某片海域集結,他們聚到了同一艘郵輪上。這艘郵輪成了公司所有員工的安置點。一切妥當,搭載3000多名員工的巨型郵輪行駛到美國靠港邁阿密,準備穿越大西洋過直布羅陀海峽到地中海,在義大利補給,送歐洲船員回家之後靠岸希臘。再過蘇伊士運河,穿過紅海、亞丁灣到印度,送印度船員回家。之後橫跨印度洋到馬六甲海峽,在新加坡補給,最後到達菲律賓馬尼拉。預計到達時間為7月中旬。
他們幾乎要穿越半個地球才能回家,而寧健成掐指一算,自己從2019年5月離開家到回國,一年多的時間。當然,之後不斷的波折讓他的回家時間一拖再拖。
這艘載滿海員的郵輪,平日裡的喧囂熱鬧不再,孤獨地開始了長達半年的航行。6月5日,靠近歐洲大陸,肉眼可見阿爾及利亞和法國的領土,穿過歐洲門戶,又行駛了3天,抵達了義大利奇維塔韋基亞,歐洲員工離船回家。
▲偶爾登陸後與同事們合影
「穿過蘇伊士運河,經過埃及、紅海、印度洋、印度,最後抵達菲律賓。我們中國人是最後才能到家的船員。」寧健成和同事們不再抱怨,一路欣賞風光,與到家的亞裔海員揮手告別。
從歐洲出發數日便到達埃及,郵輪在蘇伊士運河中緩緩航行。郵輪兩側一邊是綠洲,遠處有中東特色建築的城市,而另一邊是無邊的沙漠,固沙林,沙廠,油田……蘇伊士運河中不時還能看到劃著小船打魚的漁民,他們友好地和海員們打招呼,目送郵輪遠離。在這個綠洲與沙漠並存的地方,感覺一切都那麼和諧,有愛……
「我應該不想家了。」寧健成似乎是暗示自己,因為悲哀無用,只會自我折磨,「我們要給自己希望和光」。沿著蘇伊士運河一直向紅海方向前行,船駛入紅海,亞洲和非洲被這片海分割,「它給我的第一感覺就是絲滑,沒有風浪,郵輪宛如划過鏡面,沒有一絲顛簸,安靜得像個熟睡的孩子。不時還能看到水母,魚群……」
也許是靠近赤道的原因,這裡的星空格外清晰透亮。許多海員在朋友圈裡留下了他們在航行中拍下的星空,星星點亮了寂靜的夜空,仿佛撲面而來。
這可能是渴望回家的日子裡終生難忘的點滴記憶。時隔幾個月,劉靈芝想,人生的磨礪何嘗不是一筆財富?
2020年7月13日,這艘航行了半個地球的郵輪到達菲律賓馬尼拉,中國船員將從菲律賓乘機到達廈門。
檢測與回家
張斌如願買了一張天價機票,終於在4月27日迎來了返程的日子。然而,在他長籲一口氣的同時,又憋足了一口氣,因為還需3天時間才能回到中國。
張斌全副武裝,戴上了N95口罩,還帶了從網上購買的防護服、護目鏡,他一定要安然無恙回到中國。他坐火車從蘇格蘭抵達倫敦,在酒店住了一晚後,一早便打車趕往機場,「以往都是坐地鐵,怕人多,我花了好多錢!心疼也沒辦法,得回家啊。」張斌笑言。
1小時後到達德國法蘭克福機場,儘管行程較短,張斌飛機上依舊穿上了防護服,「仿佛這是護身符,心理安慰。」張斌說,此後從法蘭克福直飛上海需要11個小時,他穿著防護服忍了11個小時,不吃不喝光睡覺。
輾轉3天,總算到達了上海。
核酸檢測是每一個回家的人必須做的。抵達上海,便是首次核酸檢測,張斌在上海得隔離14 天方可回家。住下沒多久,當地防疫人員的電話來了,「同一航班上出現了一個病毒攜帶者,坐的位置離我很近,我成了密切接觸者,所以我得換一個酒店。」
14天後,再次檢測核酸,沒事,張斌踏上了回長春的飛機。
在長春得隔離7天,另7天回家自行隔離。又是3次核酸檢測,這是年輕的張斌有生以來做檢查最多的一年。「無以言表,如釋重負,唯有感慨。」
對於在海上漂泊了一年半和近一年的寧健成、劉靈芝而言,回家更充滿了不可預期的意外。
跨越大半個地球,中國海員們覺得總算可以結束漫長旅程。然而,郵輪在菲律賓馬尼拉港口無法靠岸,他們無法踏上陸地乘機到廈門。而此時,他們的郵輪已經停泊在海上半個多月。
郵輪漂遊在離海岸線不遠的地方,卻無法抵達。劉靈芝這個堅強的女孩8月13日突然撐不住了,她寫了長長的英文信希望公司能儘快解決海員們的機票問題。她當天被公司工作人員接到了馬尼拉當地醫院進行心理疏導,並進行核酸檢測。
8月23日,劉靈芝乘機轉至韓國首爾,登上了飛往中國南京的飛機。總算回到了祖國的懷抱。為了回國,她做了7次核算檢測,「我心安了」。
▲劉靈芝回家了
「從7月13日到達馬尼拉後,公司決定讓我們分批次從馬尼拉乘航班飛往廈門進行隔離。可是港口不接納,機票沒著落,我不敢興奮太早,不知道還會有什麼變化等待我們。」變化還是來了,寧健成在船上第一次做核酸檢測後的第三天,「我被告知兩次檢測中的一次異常,但是並沒有說確診,那天心態有點崩了,上網查了查症狀,心理作用下條條都對得上,只是沒有發熱症狀,欲哭無淚啊。」公司沒有把他送進醫院,讓他自行隔離,「我感覺就是讓我自生自滅,沒胃口,睡不好,門也不敢出,就渾渾噩噩自閉了半個月,每天測體溫也無異常,整個過程就像黃渤演的那部電影《殺生》。」
寧健成事後回想起來,還是覺得自己挺搞笑的,「以後遇事不要慌,拿出手機發朋友圈。」
本應於2020年3月結束合同回國的寧健成終於在2020年10月3日坐上從吉隆坡飛往廈門的航班。10月17日,是本趟郵輪中國海員們回國隔離的截止日,而寧健成也終於在這一天回到了家鄉雲南。
生活如常,歲月靜好
「在這大半年裡我的內心感受可以說就像坐過山車一樣跌宕起伏,驚險刺激。」寧健成在20多歲的人生閱歷裡經歷了一場風暴,身邊莫名出現疑似病例,還有確診病例,核酸檢測前前後後他做了接近20次,「挺幸運,我自始至終都沒有感染,福大命大。若要說人生如戲,2020年我參演了現實版的《生化危機》」。
在漂泊中,寧健成總說「我命由天不由我」。這次,他說回到家的那一刻,悲喜交加,悲的是錯過了很多很多的事,喜的是安全感又回來了,雲南疫情防控做得非常好,家人們也都身體健康,一派祥和。「我命又由我,不由天了。」他堅定地說。
寧健成到家不久就去找工作——酒店前臺、英語補習老師、電商,最後家裡親戚介紹,做起了招投標行業。一個漂泊四方的遊子,每天朝九晚五,工資不高,但他覺得很滿足。
張斌回家後,隔離期一到,他便出門找同學,踢球,聊天,也找了一份兼職做。他依舊打算去英國讀研究生,讓自己的學業更加充實。
▲回家後劉靈芝重新就業,圖為培訓學習
劉靈芝9月6日隔離完坐動車回河南老家,媽媽快一年沒見女兒,什麼也不管不顧就來看她了。「家人平安,能團聚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事了。」半年時間沒有收入,如今,劉靈芝去了太原投奔發小,在一家建築企業諮詢管理公司上班。她覺得自己把工作幹好,就是幸運,就是自己人生最好的努力。
世界燦爛盛大,歡迎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