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英國婆母選擇這樣結束生命
文/彭小華
《最好的告別》譯者,臨終心理文化研究者
我目睹過不同的死亡,其中包括主動選擇死亡的,但過程痛苦,往往給家人造成難以克服的心理創傷。我理想中生命結束的方式,是一個平靜無痛苦的過程,出於平和、理性的選擇,而不是任何意義上的迫於無奈或逃避責任。我曾經以為安樂死(也叫「醫生輔助死亡」)就是這樣一種方式,直到我的婆母給我示範了一種更自主、更自然、更平靜的方式。
婆母是英國人,生於1927年,從小天資聰穎,學業優異,畢業於愛丁堡大學,是一位古典文學學者。她和公公感情篤厚,育有三個子女,我的夫君行二。婆母一生過得充實、豐富、幸福。85歲以後,她的記憶力逐步衰退,終於失去了獨立生活的能力,住進了由專職護士照顧的康養中心。
2015年,婆母因為心肺功能問題被送到醫院搶救,出院以後,她的身體更衰弱,記憶力進一步下降。她仍然訂閱報紙、從圖書館借書,但是並不記得看過的內容;電視常常開著,可並沒在看;仍然參加集體活動,可常常回答不上問題,有時候在活動中就睡著了;她本來是個見多識廣的談話高手,可現在話題越來越少,新鮮內容更是欠缺。
她仍然優雅而愉快,可是已經沒有很多生活樂趣和享受可言了。儘管如此,她並沒有明顯的身體不適,看起來還可以活很長一段時間。
2016年7月一個周五的晚上,我們和回家探親的大女兒一起接了婆母,去她喜歡的一家餐館吃飯。她心情很好,飯量正常。分手的時候,約周日下午接她到我們家吃飯,她爽朗地答應了,表示非常盼望。
周日上午,我們接到護士通知,婆母病了。我們趕緊前去探望。真是病來如山倒,前晚分手時還活潑潑的她躺在床上,雙眼微閉,發出輕輕的呻吟。午後檢查結果出來了,是尿路感染。我鬆了一口氣,心想這不是什麼大病,吃幾天抗生素,頂多輸幾天液就好了。
根據家人的意見,康養中心沒有送婆母去醫院輸液。除了抗焦慮藥,她也不肯接受其他口服藥,同時也不吃飯,連牛奶、果汁都一概拒絕。護士和家人都充分尊重她的意願,不時詢問她,但沒人勉強她。
前三天,我們還抱有希望,她也偶爾同我們交談。第四天以後,她越來越深地陷入昏迷。又過了三天,她安然去世。整個過程沒有明顯的痛苦,平靜、安寧。
婆母患的並非不治之症,尿路感染是很容易醫治的小病,我相信,死亡是她主動的選擇。康養中心的護士長也委婉地表達了這種觀點。她選擇放棄,是因為她不喜歡、不享受自己的生命狀態,因為她所理解和珍視的生命價值和意義不復存在。她不止一次告訴過我,她已經不再能夠為社會作貢獻,完全是社會的負擔。夫君一直說,婆母一輩子最驕傲的是自己的獨立。婆母的摯友瑪吉認為,婆母放棄生命,是為了與早她10年去世的公公在天堂團聚。我們都認為,她的死亡不是任何意義的被迫、無奈,而更是對另一個世界的嚮往。我理解甚至欽佩她的選擇,這種選擇體現了她一貫的明達和對人性尊嚴的捍衛。
在當代醫療技術可以極大地延長生命的條件下,越來越多的一些人,包括很多富有人文精神的醫療界人士,對過度使用醫療技術延長生命的做法抱有審慎、批判的態度。越來越多的人選擇放棄搶救,拒絕技術維持的虛假生存。有的人選擇斷食之類的自然死亡方式,採取緩和醫療甚至安樂死等方式的人在增多。
見識了婆母所採取的這種結束生命的方式以後,我對死亡的恐懼近乎消失,因此活得更自由、更投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