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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有故事的人發表的第1175個作品
作者:老刀
圖片:網絡
2020年初的新冠肺炎疫情,將正在準備做試管嬰兒的老公和我打個措手不及。2016年結婚的我們,已經在備孕的路上跋涉了三年多。期間,我們去南京、上海做了各種檢查,遵循醫囑改變生活方式,也喝過中藥,請過大師。最終,還是走上了生育困難夫妻的最後一條路——試管嬰兒。
我和老公是同鄉,從戀愛到結婚恪守了「小縣城法則」,前後不到半年。結婚時我才23歲,並不想太早生孩子,這個年紀正是可以到處走一走。剛剛結婚,我和婆婆的相處也很含蓄,畢竟年紀不大,她並沒有表示不滿。
決定從23歲就開始備孕,其實是我媽的意思。「女婿的樣貌生得好,要收收心,日子才能長久。」這話不對不錯,我虛虛地應了。
雖然停掉了避孕措施,但我們剛開始也沒有表現得十分迫切,那時候的想法是一切順其自然,懷上就要,沒懷上也樂得自在。
這樣有一茬沒一茬的備孕生活過去了大半年,肚子始終沒有動靜,最先著急的還是我媽。有一次我回娘家,她提出要給我抓幾副中藥調理身體,我衝她嚷嚷:「我還年輕,您著什麼急呢,搞得像我不會生孩子一樣。」那會兒,我對自己「會生孩子」這件事至少還有95%的信心。
事情開始變得稍稍緊迫是在結婚的一年後。一天晚上,老公躺在床上玩手機,眼睛沒有看我:「等過幾天我們搬到新房子住吧,這個房間是我外公去世之前住的,他走不到幾個月我們就動了他的地方。而且房間潮溼,總照不到太陽,對身體也不好。」
我突然就明白了他的意思,想起結婚一年多了,在沒有避孕的情況下,要孩子這件事始終沒有進展,便同意了老公的提議。
很快,我們搬到婚後買的新房。雖然知道是迷信,但我心態確實有了變化,之前總覺得懷不上孩子是那個老房間的問題,現在搬到新房子來,心裡像是有了底,某種程度上堅信自己不久就能做媽媽了。這時我已經24歲。
事與願違,我和老公的求子願望總是在每個月我的生理期如約而至時落空。一年前還是坦坦蕩蕩的心情,現在已經變得稍顯焦急。婆婆偷偷給我們請了大師,囑咐我們去花鳥市場挑幾隻合眼緣的小烏龜,養足四十九天再放生,說是這樣做能增加我們的子女緣分。擱在從前怎麼也不會相信的事,現下我和老公都照做了。這時候我仍然沒覺得自己不具備生孩子的能力,只單純地相信時機未到。
小烏龜放生後的第二個月,婆婆時常來我們的小家看看,有時會住上幾天。於是我明白,事情變得有些不一樣了。
婚後第二年,我們踏上了漫長的醫院檢查之路。
先從市裡的三甲醫院,測激素和生育功能,沒有異常。再從上海跑到南京,也沒查出什麼問題,最終在南京的醫院,醫生說:「男方的精子質量並不算特別強,但這並不影響懷孕,現在很多小夫妻都有這個情況,和你們這代人的生活方式有關。回去加強鍛鍊,少喝碳酸飲料,自然懷孕沒什麼問題。」
我鬆了口氣。自己並沒有急著做媽媽,但現實情況讓我明白,抓緊生一個孩子是證明自己沒有問題的最好方法。既然結果證明是老公方面存在一點點微不足道的小問題,不得不承認,我心裡的石頭落了地,緊張的局面看似往皆大歡喜的方向走去。
老公和我都開始改變作息和飲食方式,辦了健身卡,我也申請了換崗,不再做從前勞累忙碌的工作,轉到前臺。生活中的一切都在因為生孩子而逐漸變得模糊和虛化。
滑稽的是,作為生育必要條件之一的性生活也漸漸失去了「性」味,我慢慢習慣每個月密切監測排卵期,只在那幾天行房事。我做夢都想能快些要一個孩子,好把這一切的不正常都結束掉。
幾個月後,我們再次回到醫生那裡,得知我們求子失敗,醫生先是安慰我們:「心情愉悅,自然懷孕的可能才會變大,不要太讓這件事影響你們的生活,往往欲速則不達。」他想了想,又說,「實在不行,就去做個輸卵管造影吧,正常情況是不會有什麼問題的,不過做一做也放心一些。」
我心頭原本落下的石頭又重新懸了起來,搖搖欲墜。
2018年的夏天,老公請假陪我到南京做了輸卵管造影,石頭終於掉下來,重重地砸在我頭上——雙側輸卵管黏連,一側通而不暢,一側通而極不暢。這種情況很麻煩,最壞的結果就是去做試管。
造影做完後三個月內不能自然懷孕,我又重新過上了喝中藥的生活。和之前不同,以前不覺得是自己的問題時,喝藥也不忌口,有時候婆婆不在,哪天忘記了就乾脆不喝。現在我不敢,甚至不敢抱怨一句藥太苦,我不知道喝中藥對打通輸卵管有沒有用,我不關心這個,我只知道我現在應該聽話一點。
我媽是最著急的那個,她為我的婚姻和未來急得團團轉,不止一次地勸我早點去做試管。令我感動的是,婆婆怕我受太多苦,依然支持我們自然懷孕:「你們再努力努力,試管肯定是最後萬不得已的選擇。」雖然我知道這一部分是來自於她對自己找的中醫的自信。
我沒有從前臺崗位上調回來,可能在孩子出生前也不會有這個機會了。在暫時不能懷孕的幾個月裡,我和老公暫停了性生活,可怕的是,如果不為懷孕做努力,我們幾乎找不到其他任何可以聊的話題。
那段時間,每個月快到生理期的日子,我都焦慮得難以入睡,看到內褲上出現血跡,甚至害怕得發抖。當我以為這日子已經夠腌臢的時候,生活再度給我重重一擊。
2019年中,沒有起色的我們再次去了醫院,這次檢查讓我知道了自己一直患有卵巢早衰。我至今忘不了那個醫生的話:「你才二十多歲,卵巢其實已經和三十多歲的人一樣了,這種情況要趁早去做試管,一直拖下去等到肚子裡沒有貨了,到時候想生也生不了。」
直到這一刻,我才徹底對自然懷孕死了心,也陷入了對自己巨大的質疑中。
2019年下半年,老公動了一次手術,耽誤了兩個月的時間。婆婆在我和我媽心急如焚的對比下竟然顯得鎮定,她安慰我:「就算生不了就去抱一個,別太往心裡去。」我有點想哭,公公婆婆對我其實很不錯了,三年多來也沒讓我聽過一句閒話,換作我弟弟娶的媳婦不會生孩子,我媽恐怕做不到這樣。
2019到2020之際,我正式開始了試管嬰兒的流程。原本年底公司有一次去新加坡旅行的機會,婆婆勸我趁這個機會出去散散心,回來後再說,老公對此表示同意,想必他也已經快到極限了。他們都想讓我停一停,可沒人知道,我心中那種早晨一睜眼醒來,就擔心自己已經永遠失去生育能力的痛苦。
12月初,疫情在除武漢以外的地方沒冒頭,很快被人忽略。我們選擇在南京的醫院做試管,少不得要來回跑趟。依照紙面上的時間流程,除夕那天正好是去醫院檢查身體各項指標是否適合取卵的日子。即便如此,我依然毫不猶豫地開始打為期一個月的降調針,調整體內激素分泌。
1月中旬,全家人都開始習慣出門帶口罩,老公旁敲側擊地勸我及早放棄,等疫情平穩再做打算。可那個時候的我,滿心想著能立刻懷上孩子,沒法把任何人的話放在心上。直到1月22日晚上,新聞上突然出現武漢要在明天上午十點封城的消息,這是再怎麼麻痺自己也無法忽視的警報。一夜之間全國上下變得風聲鶴唳,連我們這種小縣城也無法倖免。
家裡不同的聲音此起彼伏,老公似乎明白了我的決心,什麼話也不說。我們最終決定除夕一天來回,下午趕回來吃年夜飯。也許很多人不能明白,拿命去搏一個孩子的冒險,但在被悲傷籠罩的我眼裡,命真的可以拿來豁出去。
除夕出入南京已經很不方便了,路上車很少,空曠得令人害怕。我們冒著生命危險做的檢查並未達標,又要補一針,醫生讓我們兩天後再去。
年夜飯後,老公感到有些不舒服,流鼻涕,還伴有低燒,半夜他把年夜飯吃的東西都吐了出來。我敢說,那是我人生27年來最難熬的一晚上。如果犧牲的是我,有人會記得我的愚蠢和可憐,一邊罵我一邊同情我。如果我和老公一起中槍,那我也不用清醒著面對一切,但如果老公被感染而我是正常的,我想不出還有什麼比這更可怕的事情。
萬幸,後來事實證明老公只是正常感冒。
1月26日我們再次去南京,依然未達標,我打了一針長效針,副作用很大,晚上燥熱得睡不著覺,掉頭髮。
在接下來將近一個月裡,正是疫情最嚴重的時候,這段日子我想了很多。
一次試管50%的失敗率會不會剛好降臨在我頭上?如果失敗了再來一次我的卵巢還等得了嗎?還有費用呢?我們家該出多少錢才合適?我要怎麼趁老公打遊戲的時候裝作漫不經心地提起我可以出一部分錢,既不能太嚴肅讓他覺得這完全是我的錯才有的額外支出,又不能真的漫不經心讓他覺得我只是說說而已其實並不想破費。如果成功了呢?我是不是應該再請幾個月的假來保胎?那這幾個月我的工作生活怎麼辦?我要做些什麼才能讓自己在這幾個月裡顯得愉快且正常?
這些問題我好像一個都回答不了。可能等我真正有了孩子,做了母親,也就再沒有機會作這樣大膽又脆弱的思考。
全家人都時刻關注全國疫情的發展,情況一天壞似一天。2月上旬,主治醫生給我發了通知,二月份所有的不孕不育診療全部叫停。事到如今,我終於明白之前那個醫生嘴裡的「欲速則不達」是什麼意思。當你想要得到一件東西的欲望超過一切時,好像一切都會站出來阻撓你。
婆婆嘆氣說:「最後那一針長效真不該打的,又花錢,人又遭罪。」當然最重要的是,那一針讓我這個月的生理期消失了。我該說什麼呢?應該早點聽老公的及早放棄嗎?那萬一,不會生孩子的我也會被隨時放棄?
直到2月21號,我不死心地問醫生是否可以繼續走試管流程,醫院那邊鬆了口,已經不做強制性限制。23號再去醫院時,醫院裡空蕩蕩,幾個人隔得很遠坐著。我開始打針促排卵,如果接下來順利的話,只需要在南京住上半個月。
醫院周圍原本專門做租住房間這樁生意的業主,因為疫情都不敢讓外來人上門,之前談好要租房間給我們的人也臨時改口。2月25日,老公、我和婆婆三人做完取卵前的最後一次B超,拖著行李箱在醫院附近找房子,路上沒什麼人,顯得我們扎眼得無處躲藏。最終一戶獨棟的本地業主向我們施以援手。
取卵的痛感大約是日常痛經的兩三倍,很快,後勁也大,很久都緩不過來。只可惜現實沒有施捨多少時間讓我回味肉體上的痛苦,和我同一天的妻子們基本上都能取到十幾甚至二十幾顆卵子,而在我貧瘠的卵巢裡醫生只挖到了五顆,只有一個胚胎培育成功,原本在籤字時決定做兩個孩子的願望也落空了。
其實我心裡有種很不好的預感,沒敢告訴任何人。
植入胚胎的第七天,我偷偷用驗孕棒測了一下,能看到兩條槓,是懷孕的信號。雖然知道這可能是藥物作用,但我也想安慰一下自己,因為我真的太累了。
第十天,距離驗血檢查的還有四天的時候,另一條槓消失了。儘管事實已在眼前,我還是選擇了暫時瞞住老公和婆婆,懷揣著一絲絲僥倖的希望,獨自一人戰戰兢兢在四個深夜裡輾轉反側。
第十四天的早上,老公照例去上班,媽媽和婆婆陪我去醫院驗血。等待顯得格外漫長,結果卻很快就出來了。媽媽抱住我,婆婆一下一下地順著我的背,等我反應過來的時候,才發現自己已經哭得喘不過氣。
回家的路上,我很想逃走,不想回老公的家,也不想回媽媽的家,只想遠離現在這群竭盡全力安慰我的人。
我一直問自己,究竟是哪裡錯了,才會讓我的生活陷入泥沼呢?其實沒有人有錯,想要成為父親、成為母親、成為外婆、成為奶奶,想要不被拋棄,誰又有什麼錯呢?
此時此刻我才發現,那些毫不費力就能成為父母的人,竟然是如此幸福,而這份幸福對我們來說,卻是如此奢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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