壯闊秀麗而又古老典雅的承德避暑山莊,是我一生中最為魂牽夢繞的地方。儘管我已離開了幾十年,除了對綺麗的山姿水態眷戀外,更讓我難以忘懷的卻是一位長者氣宇軒昂的瀟酒身影。
由於我痴迷於武術的鍛鍊,故常年的早晨基本上都是在離宮中度過。每天我都會看到一位老者穿一身中山裝,身姿挺拔,手執一個文明棍,旁若無人地昂首闊步,吟唱著嶽飛的《滿江紅》悠哉悠哉地前行。之所以說他「前行」,而不是「散步」。原因是他仿佛是在以一個軍人的姿態,踏著歌聲的旋律在行進。而不像其他的遛彎漫步者,那麼漫不經心,隨心所欲。他雖然沒有什麼仙風道骨,但他身上卻透露出一股強烈的風流倜儻。這使我不禁想起了竹林七賢中的放蕩不羈的嵇康,為了寄託自己的心志,整天是吟唱不止、嘯傲山林。而俗人們常會冠以「怪癖」來論之。實際上他們是在以此寄託自己的胸襟壯志。
「怒髮衝冠,憑欄處,瀟瀟雨歇。抬望眼,仰天長嘯,壯懷激烈」。看得出當他唱到這裡時,便會有一種豪情油然而生。可以明顯地感到他的內心世界是充滿了人生的激情。他是一個人生的鬥士,而不是一個頹廢者。他目不斜視,就像一位戰士,注目著前方在行進。他的步伐是那麼堅定和有節奏,可以說那個文明棍只是一個他把玩的道具,就像諸葛亮手上的那把羽扇,根本沒有什麼用處。他給人一種神氣凜然、優雅、高貴的風度,特別的引人注目。雖然我想和他交流幾句,但每每看到他那自我陶醉的專注神態,我便不忍打擾了。
一位七十多歲的老人,仍能以「仰天長嘯、壯懷激烈」的人生態度去度過餘年,那將是多麼難得可貴呀。我怎麼能去破壞他的濃鬱興致呢?「三十功名塵與土,八千裡路雲和月」。一天我們又相遇了,人影雖說還未見但鏗鏘有力的歌聲卻早已飄了過來。他自得其樂,在留戀著他自己所走過的路,流露出一種難以掩飾的自豪感。我在想,嶽飛當年是在戰場上奮鬥了三十餘年,為國家浴血奮戰,立下了赫赫戰功,而他老先生肯定也會有著輝煌不菲的歷史。不僅僅是他,每一個有理想、有志氣的人都可能會有著自己的奮鬥史,有著自己的「八千裡路風和月」的奮鬥情懷。
「莫等閒百了少年頭,空悲切」唱到這裡他的聲音有些沙啞,悲咽。是啊,當一個人到了暮年,當他看到理想變成泡影,他能不悲從中來嗎。但從他的拐杖擊地聲中仍能感到他內心中的堅不拔。雖然東隅已逝,可桑榆未晚,人到老了,也仍然努力向前。我隨著他前行了一段路,從歌聲中更加體悟出他的內心世界。按理說「莫等閒白了少年頭,空悲切」是嶽飛年輕時的自律,也是現代年輕人的座右銘。少壯不努力,只能落得個老大徒傷悲了。但對老年人來說也是一種鞭策與自警,因為人生的路來日已經不多了,時光更需格外珍惜。可嘆的是人海茫茫,十之八九都是虛度一生,白了頭才空自嗟嘆啊!故成語:行屍走肉也。辛棄疾面對世事無常曾寫道過「樓觀才成人已去,旌旗未卷先頭白。」壯志未酬而人的生命卻到了頭。
我也非常喜歡嶽飛的「滿江紅」,也常常在高山大川沒人煙的地方引吭高歌,藉以抒發自己的情懷。因此我也才能從他的歌聲中洞察到他的內心世界。我的故鄉離嶽飛老家僅二十裡地,少小時也常常與夥伴們到嶽飛廟去遊玩。嶽母在嶽飛背上刺「精忠報國」四字的故事早已是刻骨銘心,所以對嶽飛這一愛國名將我是有著一種特殊的敬仰與情感,對他的詞《滿江紅》更是格外垂青,不僅能背誦而且會唱。也正是這首詞在始終引導著我的一生。
抗日戰爭時期,黃埔軍校的師生們也都是當作校歌在天唱,因為嶽飛的這首詞正好吻合當時中國山河破碎的現實,所以歌聲起處,愛國的熱血便頓時會沸騰起來。解放後,校院裡也仍還流行這首歌,只不過是由憂國變成了個人一生奮鬥的激勵。「莫等閒白了少年頭,空悲切」,對每一個年青人都不失為一記當頭棒喝!
記不得是哪一年了,當避山莊秋風蕭瑟,萬山紅遍時,我又遇到了他。只是他的步履大為遲緩了,腰也駝了下來,文明拐杖也失去了往年的威力。但他仍從喉嚨中發出「靖康恥,猶未雪,臣子恨何時滅」的低微歌聲。我心裡一驚,知道他的身體已衰,但他的內心仍在作人生最後的拼搏。他的遺憾、他的孤獨,我完全懂,儘管我們從未曾講過一句話,儘管我們是一個互不相識的「朋友」,可是我們的心是相通的。正所謂古人云「相逢何必曾相識」,「天下誰人不識君」呢。
從此以後我再也沒有見過他。又以後聽別人說他走了。再以後聽位朋友說他是一位大專的老師,曾經參加過「一、二九學生運動」並被捕入過獄。以後又投入黃埔軍校並且成績優秀。畢業時蔣緯國想把他留在自己的坦克團,但卻被他拒絕了。原因是在他心中有一個原則:「中國人不能打中國人,堅決不打內戰」。國民黨撤退臺灣時,他的黃埔同學們把他裝衣服的皮箱都搬到了輪船上,可他卻拒不登船而躲避了起來。然後他就加入了中國人民解放軍,第一個受命潛入朝鮮境內察地形,隨後志願軍部隊才大批地跟進。在朝鮮他又第一個生擒了一個特務並榮立了戰功。……但由於黃埔軍校這段歷史他被做了轉業處理,以後歷次政治運動他又都是挨整的常客。他的黃埔軍校同學都當上了將軍,可他仍是一個普通的教師。當別人問他虧不虧時,他卻笑著說:「比起那些在戰場上為革命事業犧牲的戰友們來說,我強多了,起碼我還活著」。
是啊,人的一生不在乎他當過什麼高官,關鍵他要對得起自己的良心。人的一生不在乎他是否有過留世的著作,關鍵是他的內心是否始終向上。人的一生不在乎他交過什麼高朋貴友,關鍵是他的精神世界是否貧瘠。
多年過去了,我也由一個青年變成了古稀之人,但在我腦海裡始終沒有忘記那位手柱拐杖,卓爾不群,吟唱著「滿江紅」的老人身影。如果有人問我避山莊哪個景色最美,我會毫不猶豫地告訴他,在亭臺樓榭的湖水畔,在參天松柏的綠蔭下,在空曠的古道中,那位吟唱著「滿江紅」脫俗的老人的身影才是一道最美的景色……但在他的身影中我也總有一種莫名的「千古興亡多少事,悠悠,不盡長江滾滾流」的滄桑之感。
不是嗎?為保家衛國民族英雄嶽飛立下了赫赫戰功卻被昏慣的皇帝所殺,含恨而死。這位老者為革命事業拋棄了小我的追求,只落得個「仰天長嘯」。
細思量,一個人的人生價值是不在「三十功名」中,而是在「八千裡路雲和月」的奮鬥歷程裡。因為一個真正高尚的人是只求奉獻而不圖回報的。
還是杜甫總結的好「爾曹身與名俱滅,不廢江河萬古流」。一代代的改天換地的人物走馬燈似的更替消失了,但歷史的一江春水仍將永遠地默默地向東流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