鐵馬冰河入夢來——我行我素解讀蘇秀長老
蘇秀長老在她的新書《我的配音生涯》中提到她「一直熱愛陸遊的一首詩」,詩中云:「僵臥孤村不自哀,尚思為國戌輪臺。夜闌坐聽風吹雨,鐵馬冰河入夢來。」末了,只是輕描淡寫加了一句「我傾慕這樣的情懷」(蘇秀,《我的配音生涯》,文匯出版社,2005年8月,第1版,第309頁)。
這位南宋著名詩人是在光宗紹熙三年(1192)農曆十一月四日深夜作的,詩名就叫《十一月四日風雨大作》。有人在博客裡這樣記載:「當時山陰 (今浙江紹興)驟起一場風雨,震響了僵臥孤村的六十八歲老人陸遊的心弦。二年前他以『嘲弄風月』的罪名被彈劾罷官,歸隱山陰三山故居,但老驥伏櫪志在千裡。隨著一場風雨,寫下了這首著名的詩篇。寫自己雖在『孤村』時常臥病,但對復國大業仍充滿信心。表明自己雖年近古稀,仍舊渴望抗金衛國,收復山河。由風雨大作的氣勢聯想到官軍殺敵的神威。夢的是自己馳騁邊疆、奮勇殺敵的情景。詩中充滿著豪情壯志,感人至深。」
我似乎發現了蘇秀老師的秘密就藏在這首詩裡,她對此詩的「熱愛」和對詩人的「傾慕」也讓人感覺到她含而不露的心態。就這樣,在這本厚厚的新書裡,這首詩格外地刺激我的神經。
老實說,和蘇秀老師的近距離接觸純屬意外,熱心人的從天而降讓我乾脆借風而上,於是一切就來得那麼悄悄然,還有點「絕勝煙柳滿皇都」之感,樂得我喜上眉梢。 去年金秋的一天,我撥通了她家的電話,開場白就來了一愣一驚:那邊傳來一個細細的「餵」,我想大概她家有孫女,沒想到竟然是她本人:「我就是」,我硬是發了個愣;接下來是她驚我也驚:「你是個女孩啊?!(一串恍然大悟的笑聲)」,我也驚了一跳:「我怎麼就成了男的了?」一琢磨,估計是看《少林寺》太投入招惹的誤會。於是竊笑,李清照說「一種相思,兩處閒愁」,這個開場白還有點「一個電話,兩頭驚訝」的意思呢。
和蘇秀老師的真聲相遇的那一剎那,我童年純潔又浪漫的憧憬終於插上了翅膀,同時這份憧憬又好像被她的聲音牽著找到了和她比翼飛翔的我好崇拜好崇拜的那群天籟。 第一次和真聲接觸,沒有踏破鐵鞋,沒有百轉心機,「又」見故人,我的心情如瀲灩水光;第一次和真聲接觸,一「聽」如故,我對她「了如指掌」,她對我「一無所知」,明顯的「信息不對稱」;第一次和真聲接觸,話題是天馬行空,氛圍是其樂融融。她平易的性情,讓我對老一輩的為人之道頓時倍增好感;她年輕的心態、敏捷的思維、利索的反應不像個年近八旬的老太太;她隨和的咯咯笑聲更是把我徹底送回了陽光燦爛天空蔚藍的流金歲月…… 就這樣,翩翩地,嫋嫋地,我腦海深處那根神經最終又被抖了出來,未完成的過去時和現在進行時終於接上了頭。時空交錯,那種感覺是很難描述的,索性獨自享受。二十年多前的我怎麼能想到有今天和偶聲的親密,去年的我又怎麼能想到這第一次接觸後不到一年的時間裡手裡便捧上了一本她籤名的書。黑色鋼筆留下的筆跡工整清秀,讓我完全想像得出她寫這幾個字時的認真姿勢。贈言意思明了,當然,我無法完全猜測她送我這句話的理由,也不打算暗暗 「套」她的話,不如慢慢咀嚼去享受無聲勝有聲的快樂。
不折不扣地,我這個80年代薰陶出來的譯迷聲迷把所有關於譯製片的記憶留給了那個群星璀燦的年代,曲終人散的今天無處不提醒我輝煌的煙消雲散,落得個心情灰溜溜,握住的唯有見證那個巔峰的慶幸。看看當年的天籟村,如今風情不再,一個個偶聲或隨風而逝,或改弦易道,或銷聲匿跡,還留在戰壕裡堅守崗位的也讓人擔憂能否在流水作業的圍剿中突圍。我是一陣陣地無可奈何花落去,蘇奶奶的從容和超然倒讓我有些吃驚,頗像是個穿著防彈衣的老太太。 回想《尼羅河慘案》、《卡桑德拉大橋》、《第四十一》等片中她活靈活現的聲音演繹和她指揮作戰的《天鵝湖》、《少林寺》、《虎口脫險》等中外電影那風格迥異的配音效果,佩服它們出自一人,其不顯山不露水的才情讓一個個聲覺藝術形象膾炙人口百品不厭。 記得她說過「我早就不看譯製片了」,我又哪會相信一個藝術家會對「為之耗盡了一生心血和精力的事業」「不再關心」(同書,自序,第2頁)?!好在老太太不是火爆爆的急性子,面對朱顏已改的行業,這態度不外乎是客氣忍耐的評價罷了。不言自明,一個資深望重的行業元老嘴裡放出這樣的話,對現狀的無奈、寒心和力不從心是可以想像的。寧為玉碎不為瓦全,義無反顧恪守嚴謹的創作態度和對職業操守的默默忠誠才是弦外之音。好比雙面刺繡,一面是「不關心」,另一面是「鐵馬冰河」,哪面當面子哪面當裡子,其實一目了然。
我也想說「我早就不看譯製片了」,這話卻不假。從90年代起,我就漸漸遠離了電影院,嘀咕著上半輩子我把電影都看完了。年輪的逐年遞增也讓我像同齡人一樣離追星一族越來越遠,哎,就讓兒時的憧憬成為永遠的空白吧。就在我已漠然接受這樣的空白時,偶聲卻又從天而降了……人生真是不可思議,放不下時得不到,得到卻在淡然時。鴛夢重溫,回頭望去卻已二十多年。儘管童年的單純已褪去,但浪漫依舊,濃度未改。從此,時常好事地想也許老奶奶會在某日獨坐夕陽,一杯清茶,回首她這起起伏伏的一生,回味往日純淨融洽的「雲上的日子」(史航語,同書,自序,第2頁),回憶她從前朝夕相處如今勞燕分飛的同事,這場景已在我腦海裡勾畫過無數次,仿佛一幅濃墨重彩的油畫,濃縮著世界電影史上絕無僅有的「『編外』的天空」(陳丹青語,同書,封底),畫名為《風住塵香》。
我還記得在網上看見過兩句話,大意是:「我就不信全國觀眾一夜之間都看懂原版片了」、「分流也好,留下最鐵桿的,把精品奉獻給他們」,話語中流露的清醒、魄力和坦然讓我刮目欣賞。我特留意了一下話語人,是蘇秀。旁邊還附了一張她的照片。照片上的她年事已高,不過還精神抖擻。
這是在2003年年底,那段時間我在網上狂搜資料惡補失去天籟日子的空白,這兩句話也像那首詩一樣刺激了我的神經。這前一句的「不信」我覺得是千真萬確,先不說國家語言保護政策這類硬性的主觀規定,就單從中國人的語言環境和漢語體系的獨立性的客觀條件來看,原版片在中國都不應該豪邁得那麼牛氣沖天…… 一直認為中國人學習外語的先天條件和物化環境都是毫無疑問的吃血虧,母語和外語的感悟本來就很難維持在同一個層面上,何況外語離母語越遠,越難體會外語的細微之處。至於理解外國電影對白,更不是語言層面上的技能可拿下的。泛聽和欣賞影片必講的「情動於中默會於心」存在明顯的不和,人物對白的細膩之處在語音聽解上的磨損難以讓觀影人入情入境。何況外國電影不僅僅只有英語片,又有多少人能懂多國語言而且懂到能看懂原片的水平?更何況外語的逐步普及和電影原片欣賞也並非鉚釘相隨的亦步亦驅。中國觀眾需要譯製片,高還原度的譯製片,讓觀眾領略到「那種中西文化相擁相融相戀」的「完美境界」(程乃珊,《上海在沒有好萊塢的年月》,文章)。蘇秀老師的「不信」說明她知道外語為何物,她的這個「不信」也是我的「不信」。這算是我和蘇秀老師的第一次不謀而合的神交。這後一句的「分流」認識和「精品」意識也讓我拍手,社會背景的巨變,文化生活的日益豐富,促使觀眾的口味日新月異。不過,吹盡狂沙始到金,正所謂慧眼英雄、金風玉露,聲迷的耳朵是「雪亮」的,蘇秀老師不僅對聲迷的鑑別力時刻不敢掉以輕心,同時也不會顧此失彼讓配音求其次敗壞觀眾的審美,忽悠忽悠不會是「過氣」(嚴峰語,同書,封底)的創作模式薰陶出的老太太下得了手的作風,習以為常的恰恰是至高無上的老譯製廠的傳統和一絲不苟的上崗態度。而童自榮老師在他的《你好!蘇秀老師》一文中提到在面對配音走向市場的新時代問題上蘇秀老師「鮮為人知」的「想法和點子」、「魄力和決斷」(同書,第322頁),又昭示了她沒有固步自封,也沒有越老越糊塗,感覺她真是個可愛的弄潮兒老太太。 帶著一生的光榮和夢想,在被冷落的山谷孤村,聽風雨不自哀,魂牽夢引,蘇秀老師和陸遊是同類的,又是比陸遊幸運的,詩人報國無門、坐愁待老,她老當益壯、老有所為。她沉寂多年,再次出山操刀,對於我們聲迷來說沒有比看見她重現在第一線更滿足的事,我們期待的不僅僅是配音本身,而更是一種老實尊重藝術的精神的回歸。難怪很多人把她比作佘老太君,真是妙不可言。
我一直不認為自己是個追星族,倒覺得是個找到了失散多年的老友。儘管不再豔陽高照,甚至沒有「評到職稱」沒有「特別的待遇」(同書,第300頁),但她的華彩樂章依然繽紛名貴,如同香榭麗舍大街上花花綠綠的頂級品牌中那內斂的一族,不含絲毫的浮華,卻貨真價實。在安貧樂道的簡樸面前,那一張能帶來實惠及利益的薄紙和她的「安慰與自豪」(同書,第300頁)相比不會更加秀外慧中。筆走至此,我又一次感悟到人生難得的境界:淡泊寧靜,真水無香。
說解讀蘇秀長老,我是不自量力口出狂言。她那長長的一生哪是我們這些小的們能徹底讀懂的呢?只是當內心那扇關閉多年的門再度被敲開,當失散了這麼多年的天籟們經歷的風雨多多少少被披露,當昔日名嗓前所未有地在各種媒體中亮相或走出來和大家面對面,我這個曾經的追隨者難以無動於衷,無膽無力破譯,就躊躇著解讀,以享受重逢的喜悅。 也許當我在偷偷琢磨蘇秀長老時,她也在審量著我們這些形形色色的聲迷,無論是目睹還是耳測。在她的書裡不也提及了我們當中不少80年代「最忠心的影迷」(同書,第83頁)和如今「遍布全國各地」和「遠在法國和英國」的「堅定的支持者」嗎(同書,自序,第3頁)? 如果說蘇秀長老認為《我的配音生涯》是對「先輩和同事們」以及「合作者們」的「懷念和記憶」(同書,第328頁),那麼對我而言,它也不僅僅是一本「有聲」的讀物,而更是一個把我青蔥歲月的至愛永遠留到了文字裡的「靈媒」(程乃珊,同文)。何況,裡面的扉頁裡還有蘇秀長老給我的贈言:「感謝你對譯製片的厚愛!蘇秀 2005,8 ,8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