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度以為我只有兩個姐姐,直到八歲那年,我的大姐告訴我其實我還有兩個姐姐,而他們都在出生後沒多久就被送出去了。
▌現實版「超生遊擊隊」
這或許與我父母生活的那個年代有關,他們出生於上世紀60年代,從小在河南的農村長大,在那裡,生男孩傳宗接代的觀念非常普遍。在姥爺家,母親排行老五,叫「領弟」,「弟」字甚至連女字旁都沒有。包括母親在內,姥姥生下的前五個孩子都是女兒,在領弟出生之後,姥爺最終如願得到了一個兒子——我的舅舅。
我的父親則沒有兄弟,延續家族香火的希望自然落到了他的頭上。父母結婚後,從1989年到1998年,母親在十年間一共懷孕過六次,其中前五胎都是女兒,甚至有一個在胎兒出生之前就引產掉了。母親說:「沒有兒子感覺就像絕戶了一樣,你們這個家門裡就沒人了,在鄰居面前也抬不起頭,和別人說話都感覺低人一等」。
我從沒有見過我的爺爺,父母告訴我,爺爺臨終前躺在床上還一直嘆氣,說他已經有那麼多孫女了,要是能有個孫子就好了。爺爺沒能等到我的出生,但他離世的時候,父親和已經懷著我的母親專門去找「半仙」算了算,給爺爺選了一塊入土的地方。半年之後,我出生了,是個男孩。一些親戚總是說,這是因為爺爺的墳地選得好,他如願了。
問題不單單是想生個兒子這麼簡單。1982年,在我大姐出生的七年前,「計劃生育」就被定為基本國策,並在同年12月寫入憲法。當時,國家提倡一對夫妻生育一個子女,而想再生育一個孩子的夫妻,必須在符合條件的情況下向當地有關部門申報,並要面臨非常嚴格的審批。當時按照規定,在河南,夫妻雙方必須均為農村居民,並且只生育一個女孩,經批准才可以再生育第二個子女。
為了繼續生育,母親必須整天過著東躲西藏的日子,尤其是在90年代,計劃生育政策正是被嚴格執行之時,母親如此頻繁的懷孕很難不被發現。那段時間,母親在村子裡整天提心弔膽,每每聽到村頭有汽車駛過的動靜,都會慌張地挺著肚子躲進麥地裡,即使在半夜裡也是如此。母親說,當時如果被發現是計劃外懷孕,那麼就不單單是罰款的問題,而且會被強制流產,並直接做結紮。
1997年,母親在懷上我的時候,就隨著父親一起來到了100公裡之外的另一個城市,並在當地派出所開了準遷證,把戶口從老家遷出了。但是他們之後卻並沒有去登記新的戶口。因為他們覺得,這樣做自己就是「黑戶」,即使被計生辦抓到,只要死不承認,他們就查詢不到身份信息,從而可以降低風險。
那一段日子,母親整天躲在房間裡不出來,害怕被人發現。等到馬上要生的時候,就趕緊送到醫院。母親在生完我的當天就回家了,沒有住院,因為害怕住院需要各種身份查詢和信息登記。隨後母親又在家裡藏了不到一個月,因為鄰居的舉報,她被居委會帶走了幾天,最後家裡因為超生被罰了1萬塊錢。
▌「我才不是你們的女兒」
我的這四個姐姐中,被留在家裡的只有大姐和三姐。而二姐和四姐在出生後沒多久就送給了別人。二姐送給了母親村子裡的親戚家,而四姐則被抱養到了鄰省。
二姐在懂事後沒多久就被村人告知了身世,知道自己還有一對親生父母。但是自打我記事起,每次我跟著父母去看她時,她總躲著不肯見我們,即使偶然被撞見了也不吭聲,只會坐在床沿上發呆。
父母當然自知是虧欠二姐,每次過年時都要準備一份紅包或新衣服,專門去到她養父母家裡看望她,也藉此機會討好一下二姐。但二姐似乎從來不領情,每次接下東西就藉口溜走了。後來家裡還曾為她上高中出了一筆借讀費,但這也並沒有引起二姐對父母態度的明顯轉變。
在我印象當中,二姐和父母吵過很多次架。二姐高考失利那次,想要再復讀一年,希望復讀的費用由父母出,但是父母覺得花這麼多錢在女孩兒身上畢竟不值得,最終就沒同意。那天晚上,二姐生氣地在電話中哭著喊道:「我才不是你們的女兒」。
二姐結婚時,父母特別希望她在回娘家時能夠領著新郎來家裡坐一坐,並備了一份彩禮。但最終願望還是落了空,二姐至今仍未登過我們家的門。
後來二姐搬到了市裡租房子住,她曾向父親暗示,希望房間裡能裝一臺洗衣機和空調。父親沒有拒絕,但是希望能借這個機會和二姐改善關係。在一個晚上,父親約二姐出來吃飯,在飯間向二姐表示她年齡也不小,該懂事了,要學著改口喊聲父母。
二姐當即拒絕,她表示自己無法接受這種直接用物質「收買」的方式,內心也並沒有做好改口的準備。當晚,他們兩個人吵得很厲害,二姐直接宣稱要和父母斷絕一切關係,並隨之把家裡所有人的微信都拉了黑。
▌「給了我們的就是我們的了」
被送出去的四姐命運卻大不一樣。生四姐的時候,母親根本不敢去醫院,只能估計著預產期,去農村個人開的黑診所,在裡面打了幾針催產素,孩子就生下來了。
當得知是一個女孩後,由於害怕被人發現,母親根本沒有辦法將她抱回家。只能拜託醫生詢問是否認識有想抱養孩子的家庭。醫生在中間搭線,找到了一戶沒有子女的家庭,當時就直接抱走了。
四姐的養父母最初承諾父母,允許他們隨時去看望女兒,但其實只在第一年被允許見了一次。因為醫生和四姐養母是遠親,所以在之後每次通過醫生表示想探視孩子的時候,他都只是表面答應著,說我去替你們把人喊過來。但每次卻都是去給那邊報信,讓四姐養母家裡的人都出去躲一下,然後回來卻說沒家裡沒人。
四姐三歲那年,父母直接去了四姐的家裡。到了門口,正好看到她在院子裡玩兒。由於當時被直接撞見了,四姐的養母什麼也不顧,當著四姐的面連哭帶喊:「以後你們千萬別來了。給了我們的就是我們的了,別讓孩子再跟你們親了」。
之後父母去探望的次數就很少了,每次去也都是吃了閉門羹。等到再次見到,就是四姐14歲已經上初中的時候了。那時她養母只允許父母站在院門外,由她騎自行車帶著四姐從他們眼前經過一下。
四姐從身邊經過時,母親激動地喊了一聲她的名字,四姐也扭頭答應了一聲。但是這就是見到她的最後一面了,後來我的父親在每次回憶時,都不無興奮地說「你姐和你媽長得真的是一模一樣」。
從此,父母只能時不時託人打聽一下四姐的消息,斷斷續續地了解著。後來得知,四姐的日子過得也不怎麼幸福,現在她離了婚,在一家醫院裡當著護士,獨自拉扯著自己的女兒。
父母對於是否要和四姐相認很猶豫。母親說:「我是想認下她。但是怕給她生活上造成壓力,猛地一說怕她心裡不能接受。另外這麼長時間沒聯繫,不知道應該怎麼接近。」
▌一場活在尋找身份認同裡的掙扎
三姐出生於1995年。當時二姐已經被送走,父母不捨得再送走一個孩子,所以在三姐出生後,就把她寄養在了姥姥家裡,一直到5歲。後來又在奶奶家裡待了兩年,直到三姐7歲那年,她才被接到了父母身邊。
雖然三姐被養在身邊,父母卻也擔心被發現超生而受處罰,所以就一直沒給三姐落實戶口,三姐則一直叫父母為姑父姑母。
其實早在1988年,原國家計生委、公安部就聯合下發了《關於加強出生登記工作的通知》,要求「任何地方都不得自立限制超計劃生育的嬰兒落戶的法規,對未辦理獨生子女證、沒施行節育手術、超計劃生育嬰兒的人,以及早婚、非婚生育嬰兒的人,應當給予批評教育直至進行行政處罰和經濟處罰,但對嬰兒都應當給予落戶」。
但通知中所明確要求「計生和戶籍不掛鈎」的規定,在各基層部門的執行過程中並非如此。許多地方均要求上戶口必須出示計劃生育相關證明。所以,很多超生父母還是因為各種擔憂而未給孩子上戶口。
這種狀況就產生了「計生黑戶」這一特殊人群的大量存在。在第六次人口普查中,「黑戶」在全國有1300萬,其中因超生造成的「黑戶」有780萬,佔到50.8%,是佔比最大的一類。但是由於此類群體的特殊性,無法有效統計,所以真實的黑戶人群數量可能遠超這一數字。
由於這一群體沒有戶口,所以在上學、看病等方面都存在較大的困難。對三姐來說,這還是一場在尋找「自我身份認同」中的痛苦掙扎。來到家裡生活後,身邊的鄰居總是調侃地問她:「你怎麼和你姑姑長得這麼像?」三姐每次都懂事地學著母親教給她的答案,回覆說:「不都說侄女長得像姑姑嗎?」
沒有戶口的三姐也沒有辦法順利入學,由於當時上學的學籍信息在不同城市並不共享,所以父親就去老家問了一戶親戚,借了她女兒的名字和身份信息才上的學,三姐就這樣假扮著另外一個人直到初三。
等三姐真正在戶口本上看到自己的名字時,已經2010年了,那年她15歲。當年全國進行第六次人口普查,有一天我和三姐一起放學回家,正好碰上居委會來家裡登記人口信息。我們姐弟倆一進門,就被母親趕到了房間中,母親匆忙對居委會工作人員解釋說,這是我帶同學來家裡玩。
後來聽到消息,這次人口普查可以無條件地給政策外生育的人員落實戶口。父親於是趕緊準備材料,除了寫一封證明信外,還提交了一份三姐的在校證明,以及兩份三姐同學籤字的同學關係證明。就這樣,整個落戶手續辦下來了。根據當地的人口與計劃生育條例,最終還是繳納了兩千元罰款。
三姐後來說:「改口叫爸媽挺自然的,沒什麼特別大的感受。之前喊姑姑的時候心裡總覺得彆扭,為什麼自己的媽媽不能叫媽媽,非要叫姑姑?」
其實三姐在家裡也特別辛苦,在她很小的時候,就開始承擔家務活,做飯刷鍋都是她來負責。尤其到冬天,每次她下樓倒垃圾時,都要搬上來一整桶煤球。父母使喚不動已經快成年的大姐,又對我這個兒子愛護有加,於是三姐做的那些都被視作是理所當然,稍微偷一下懶就會被說是好吃懶做。
三姐學習不好,初中畢業後,因為沒有考上縣城的高中,就一直在家裡幫著父母打下手,工資自然是沒有的,只能時不時地向母親要一點錢花。後來她自己一個人出去打工,不再向家裡要錢了,但生活得一直也不寬裕。
在我印象當中,姐姐們也曾抱怨過,但當然是沒結果的。可能他們也覺得無力改變這一現狀,又或者是「重男輕女」這一觀念真的內化成了自己的生活信念。所以,姐姐們通常都是對此保持默認,甚至有時候會認為多照顧弟弟是應該的。
當然我有時候也會恃寵而驕。曾經有次和大姐起爭執,吵到激動處竟朝著她大吼:「這是我家,你不想待你就走。」
可有時候,看到這顯而易見的偏心,我的心理也非常矛盾。一方面,我是一個「既得利益者」,享受著整個家庭帶給我的寵愛;但另一方面,卻也覺得父母這樣做對姐姐們有些不公平。但是我也很少就此說過什麼,我覺得自己在家中年齡最小說不上話,並且也總會有種得了便宜還賣乖的感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