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協和醫院婦產科主任醫師、博士生導師 譚先傑
1987年,我考上了華西醫科大學(現四川大學華西醫學中心)。每逢暑假回農村老家,我總是帶著聽診器,逮著個鄰居就給聽聽心肺、摸摸肝脾、叩叩肚子。被我檢查的人多半是兒時的夥伴,很多時候我照貓畫虎地「查體」之後,並不能對他們的「不舒服」說出個子醜寅卯。然而有一次,記得是在大三的暑假,我卻用我的聽診器聽出了大病。
他是我小學同學,初中畢業後在家務農,一身好勞力,挑兩百多斤的農家肥上坡下坎如履平地。半年前開始出現下肢浮腫,甚至爬個十幾米高的陡坡都心慌。當地幾個醫生看過後診斷「水急黃腫」,說是肝臟的毛病,一直吃中藥,但情況沒有好轉。他的媽媽特地請我去給他檢查檢查。我拿著聽診器到了他家。剛進院子,同學的媽媽就給我端上來一碗荷包蛋(老家稱之為茶水,用於款待貴客),讓我先喝「茶」再上樓看她兒子。她說她兒子上下樓梯困難,幾天都沒有下樓了。
我婉言謝絕了同學媽媽的荷包蛋,說剛吃過飯,一點不餓,看完同學再說。上樓發現同學果然浮腫得很嚴重,甚至說話都有些累。令我意外的是,他的皮膚和眼睛並不很黃,至少不是教科書上說的金黃或者暗黃,要白得多。我開始仔細查體。叩診心臟時,發現他的心臟邊界增大了很多,並且用聽診器聽到了診斷老師給我們示教過的鷗鳴音!老師說,這種像海鷗鳴叫的聲音多半提示心臟病。我又檢查了腹部,發現他的肝臟稍微增大,摸起來不堅韌發硬。由此,我基本斷定同學不是肝病,而是心臟的問題。
同學媽媽將荷包蛋重新加熱後端上樓來,堅持讓我吃下去。這次我沒再推辭,一邊吃著甜潤可口的荷包蛋,一邊告訴同學父母我的診斷結果,讓他們最好到縣醫院去檢查。
第二天,同學的父母全權委託我帶他們的兒子去縣醫院檢查。同學走路很艱難,需要我扶著才能上下車。到縣醫院後進行了心電圖和胸片檢查,診斷很快就出來了——擴張型心肌病。那時我剛剛學到了這種病,知道治療結局很差,患者隨時可能因心力衰竭或心律失常死亡。我不忍心將真相告訴同學,謊稱問題不大,很快就會治好。
當天病房沒有床位,醫生讓我們第二天再去。為了給同學節約些錢,我和他到一個在縣委供職同學的集體宿舍裡湊合了一晚上。那天下午特別悶熱,晚上下起了大雨,整整下了一夜。我和同學有一搭沒一搭地聊天。他說他可能活不了太久了。雖然我知道這病幾乎沒有治癒的可能,但我想也不至於這麼悲觀,不斷地勸慰他。
第二天,同學住進了醫院,用藥後病情明顯好轉,但醫生說還要繼續治療一段時間。於是,我就先從縣城回了村裡。想到同學隨時可能離開人世,我不忍心再進他家去享用他媽媽的荷包蛋了。在同學家門口的公路上,我向他父親說明了真實的病情和可怕的結局。老人聽了之後,一屁股蹲坐地上。我安慰老人,說這病完全治好是很困難,但如果控制得好,有的人也可以活很久。
大約一周之後,同學從縣醫院自己出院回家了。據鄰居說,他下了長途客車後,大步流星走向家中,和沒病之前一模一樣。我也沒想到他能恢復得這麼快、這麼好。看起來,似乎在同學身上發生了奇蹟!
暑假即將結束的一個下午,烏雲密布,雷鳴電閃,很大的雨。我在屋簷下吃飯,模模糊糊看見對面的公路上一群人推著運貨的兩輪木頭架子車在雨中飛奔。第二天早上,一個鄰居告訴我,昨天下午我同學突然發病,被架子車推往醫院,在路上人就沒了。
後來聽人說起同學去世前的情況。大山那邊他未婚妻的家裡不知從什麼渠道得知了他的病情,派人過來將訂婚的聘禮退還給同學。據說同學一句話也沒說,只是埋頭吃飯,然後就倒了下去……
那一天是1991年的8月14日,農曆七月初五,距離我倆那晚的對話,真的是「過了沒多久」!在那之後的幾年裡,或許是悲傷,或許是遺憾,每個月的14號,我都會莫名其妙感到心慌難受,過了很多年以後才逐漸緩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