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一生拍攝了十幾萬張照片卻無人曾見,大部分連她自己都沒見過,因為從未衝印,她生前是一個保姆,從未結婚,窮困至死。
2007年冬天的芝加哥,26歲的地產經紀人約翰·馬魯夫走進了家對面的拍賣行。這位業餘愛好歷史者想尋找一些關於芝加哥某公園的歷史資料,於是他花了380美元買下了一大箱子連他自己都不知道上面有什麼的老底片。拍賣行的人告訴他這些底片的拍攝者叫做Vivian Maier,由於未能支付保管費,她儲存在某個倉庫的大批膠捲、底片和照片被沒收並在此拍賣,馬魯夫拍到的是其中最大的一箱。回家以後,馬魯夫把Vivian Maier這個名字輸入Google,搜索結果為零。
馬魯夫在燈光底下看了幾張底片,發現它們很有趣,但似乎沒有一張和自己的研究相關,於是有點沮喪的它把箱子扔進壁櫥。過了幾天,有點不甘心的他決定試著掃描幾張照片,結果他發現了一個女人的隱秘世界:那是屬於50年代的黑白記憶,卻是如此生動鮮活和充滿情緒。他試著上傳了200張照片到網絡上,引起了網友的注意。但是他不知道該如何處理一大箱子膠片,於是試著聯繫了包括MOMA在內的多家知名藝術館和博物館,結果得到的消息都是對於這個無名藝術家的作品「感到無能為力」。
從小在跳蚤市場混大的馬魯夫雖然並不懂藝術,但是他敏感地意識到這些被忽略的底片存在著某種強大的意識和力量,於是在後來的兩年裡他開始孤軍奮戰,首先他找到了那天在拍賣行買下她其他幾箱作品的買家,集齊了她全部的底片,然後他開始在一些圖片社的幫助下衝印並再現這個神秘女人的一張張作品。直到2009年,當馬魯夫再次將Vivian Maier這個名字輸入Google,他看到了一條訃告,Vivian Maier於2009年4月21日病逝於芝加哥,享年83歲。
馬魯夫通過這則訃告終於了解了薇薇安·邁爾的真實身份——她是一名保姆,而且這似乎是她這一生唯一從事過的工作。於是,馬魯夫開始走訪她的若干前僱主,她曾經親手帶大的孩子們都已經步入中年,每個人卻都對她記憶深刻,哪怕只是共同生活過很短暫的時光。人們說薇薇安·邁爾從來不允許別人叫她的名字薇薇安,甚至不願意告訴別人她的真實姓名,所以大家通常都是叫她邁爾小姐。邁爾小姐說話有非常濃重的法國口音,她的母親來自法國,出生在紐約的她曾經被母親帶回法國生活過一段時間,這是大家對她身世的全部了解,有人甚至覺得這段經歷是她編造的,而她的法國口音也是她故意裝出來的。馬魯夫通過調查證明了這段過去的真實性,但是毫無疑問,邁爾小姐太神秘了,儘管對那些僱傭過她相當長時間的主人來說,她也是個相當「奇怪」的人,「我真不知道誰會僱用這樣的人來照顧自己的小孩」。
在僱主們的回憶中,大多是對她外貌的描述,短髮,高大,喜歡戴帽子、穿男裝,走路姿勢像納粹士兵,穿著像五十年代的蘇聯女工。除此以外留在他們印象中的,大多是關於她的一些奇怪的故事,聽起來也不怎麼溫情。她總是喜歡對著家裡或者街上的垃圾桶拍照,她會跑到商店的免費品嘗櫃檯抓一大把糖果到自己的皮包裡,她失去耐心的時候會打家裡的小女孩。有一次有個主人的小孩在街上被車撞了,所有人慌作一團直到警察和救護車趕到,然而作為保護人的她,竟然全程在用相機不停拍攝,沒有半點要幫忙的意思。
顯然薇薇安·邁爾並非是個稱職的保姆,但是她鏡頭裡最生動的記錄便是那些孩子們。她非常喜歡拍攝小孩,她們眼中的天真、恐懼、快樂、絕望、好奇、冷漠、簡單、複雜都令她異常著迷。也許並不擅長與人溝通的她,可以最放心直接地用鏡頭接近這些孩子而不會遭到抗拒甚至辱罵。在很多人的描述中,終生未婚的她,似乎對男人有一種天然的敵意。「有一次她在拍攝一個男人時沒有站穩險些摔倒,那個男人就順勢地扶了他一下,結果被她打得住進了醫院。」
晚年的薇薇安·邁爾非常潦倒,她舉目無親,孤身一人,經常坐在公園的長凳上吃冰冷的罐裝牛肉。今天的人看著她拍出來的那些舊日照片,那些鮮活的人物情緒和充沛的生活氣息,很難讓人相信是出自這樣一個孤獨又古怪的貧窮保姆。即使在當時的芝加哥或紐約,擁有攝影這樣的愛好恐怕也是相當奢侈的一件事情。因為生活拮据,她自己都沒有機會看到曾經親手創作出來的大部分作品,更不會料想到今天會受到如此多的追捧。
我不是攝影方面的專家,但僅僅從一個普通人的角度來看,也能發現薇薇安·邁爾對於光影的運用是非常巧妙和高明的。要記住這可是沒有美圖濾鏡的五六十年代,一個跨著「祿萊」雙反相機的保姆一個人走在街上捕捉到的影像。儘管有專業人士從她的作品中找尋RobertFrank、Helen Levitt、Dianc Arbus、Lisette Model這些攝影大師的風格影子,但我覺得孤傲且貧困的邁爾小姐並沒有看過太多大師的作品,她只是不停地拍啊拍啊,躲在相機後面,用鏡頭和人說話,這是讓她感到最舒服的安全距離。
馬魯夫開始不停地衝印薇薇安·邁爾的作品並把它們帶到世界各地進行展出,出乎意料的是,每個展覽前來觀看的人數都創下了紀錄。在紀錄片《Finding Vivian Maier》裡,最令人感動的場景是那些曾經在邁爾小姐的照片裡出現過的人,或是照片中人的親友,此時此刻又出現在了展覽現場,他們看著那些照片許久許久,什麼都沒說,卻又似乎說了很多。
薇薇安·邁爾去世的時候沒有親友,身無分文,她曾經照看過的三個小孩一起幫她在網上刊登了這則簡單的訃告。如果不是馬魯夫意外地獲得了那箱底片,她和她相片裡的故事恐怕就會和Vivian Maier這個名字一樣永遠地消失在這個世界,但這也許對邁爾小姐來說並不是一份榮譽,她喜歡生活在自己締造的黑白空間裡,在這裡,每個人都著力地只扮演自己的角色,包括她自己,永遠捧著相機,一個孤獨而冷靜的記錄者。
福納曾說,藝術家通常是無情的,因為他只需要對他的作品負責,為了完成創作,榮譽、自尊、體面、安全、幸福等等一切因素都會拋到腦後。桀驁的邁爾小姐即使到了晚年也沒有成為蹲在河邊用尼龍袋盛麵包餵鴨子的慈祥老太太,她對很多人而言依然是神秘、冷漠、帶一點神經質的,然而在她自己創造的黑白世界裡,她卻看起來擁有榮譽、自尊、體面、安全和幸福的一切。
來源:upe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