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偶爾想:「如果沒有我老爸,我一定變成一個壞人。」後脖子涼風吹起,額頭滲出細細的薄薄的一層冷汗。沒他,我有可能看不見月亮,領會不到簡單的美好。
他來到北京,娶了我媽。「文革」的時候,差點沒被餓死,他就賣了整套的Leica器材和鳳頭自行車,換了五斤豬肉,香飄十裡。改革開放後,老媽開始躁動,像一輛裝了四百馬力引擎的三輪車,一個充了100%氫氣的熱氣球,在北京、在廣州、在大洋那邊,上下求索,實幹興邦,尋找通向牛逼和富裕的機會,製造雞飛狗跳、陰風怒號、兵荒馬亂、社會繁榮的氣氛。我問老爸,老媽怎麼了?「更年期吧。」老爸說。
從那時候起,老爸開始熱愛京華牌茉莉花茶。老媽滿天飛舞的時候,老爸一椅,一燈,一茶杯,一煙缸,在一個角落裡大口喝茶,一頁頁看非金庸非梁羽生的情色武俠小說,側臉像老了之後的川端康成。
再濃的茶,老爸喝了都不會睡不著,老爸說,心裡沒鬼。我問,我為什么喝濃茶也不會睡不著啊?老爸說,你沒心沒肺。
人老了,我老爸越來越走向佛。我老媽卻越來越走向佛的對立面。
老媽看什麼都不順眼,充滿抱怨。總結起來,就是想不明白,為什麼都活這麼大了,世界怎麼還不圍著她轉動呢?
對於周圍每個人的生活狀態,她都能找到不如意的關鍵所在,和每個人的談話,基本都圍繞這些痛點進行。我給她看北京院子裡西府海棠開花的照片,她說,真好看,比去年還好看,今年不能親眼看到了。然後說,海棠花期短,北京風大,一兩星期就是滿地花瓣了。於是傷感,問我,你說,這樣的美麗,我有生之年還能看到幾次呢?我說,您才六十九歲,虛歲才七十,還早著呢。老媽說,是啊,這樣的美麗,也就還能再看三四十次了。
我老姐說,老媽其實有非常獨到的地方。她每次抱怨完,自己很快就開心了,煩事絕不住心,仿佛上了趟洗手間,十來分鐘後,自己洗洗手出來了,扯脫功夫了得,接近佛。
看來,佛和魔之間的界限並沒有傳說中那麼清晰。
一位老哥哥曾對我說:「你常常寫到你老媽,她並非尋常人。把你生成這樣,你一定要多寫。不多寫,對不起你爸媽生你成這個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