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動物農莊》:他們已分不出誰是豬,誰是人了

       有讀者催促我趕緊談談「梁輝」和「修仙」以及「斂衽」，我說「另請高明吧，我實在也不是謙虛，我一個小小的公眾號怎麼敢寫嘛。」但是，他們就正告我，「先生還是寫一點罷；大家已經研究決定了。」後來我就念了兩句詩，叫「苟利國家生死以，豈因禍福避趨之」，所以我就寫了這篇。

       英國作家喬治·歐威爾有兩部傳世之作，其中一部眾人皆知，就是反烏託邦三部曲中的《1984》，關於這部作品很多我想說的話我在：《V for Vendetta》解析一文中說了很多了，今天我想結合當下局勢，聊聊他的另一部不太為人所熟知的作品《動物農莊》（Animal Farm）。

       平心而論，這是我在所有世界級名著中見過的最簡單，最質樸的書名。我很擔心有不明真相的家長會給孩子買來當兒童讀物，而且我甚至懷疑，有文化水平不高的土豪會把《絲絹全書》、《鋼鐵是怎樣煉成的》和《動物農莊》放在書架裡的同一個分類（農業生產類）。

       動物農莊講述的是在一個英國的農場裡，一群動物在聽了大豬Major的演講之後起義並趕走了農場主Johns夫婦，建立了屬於自己政權的故事。故事的重點不在於起義與推翻，而在於建立之後。翻看一下這本書的首次出版日期，不得不感慨這真的是一本預言性質的小說，因為作者本人身為一名左派社會主義者，精準地預言了蘇共的未來，或者說，所有被Communist Party領導的國家的未來。

       故事開場是大豬Major做了一個夢，他隨即把農場裡所有動物召集起來開會，當所有動物坐定後，Major開始了他的演講，演講的內容十分精彩，並且在人類歷史上一次又一次地以各種形式重現著，就算是對歷史毫不熟悉的人，也絲毫不會對這段話有任何的陌生，下面，我會引述演講中一些精華的部分：

【「同志們！我們生命的本質究竟是什麼？看吧，我們的生命悲慘，勞苦，而且短促。我們被給予的食物僅僅夠我們生存，那些有用的動物會被榨取到最後一丁點力氣；而那些沒用的，就會被立刻送進屠宰場。在整個英格蘭，只有一歲以下的幼畜才懂得快樂；在整個英格蘭，沒有一隻動物是自由的。動物的生命充斥著悲慘和奴役：這，就是赤裸裸的現實！」】

       作為開場後的第一段話，大豬Major首先給所有的動物刻上了思想鋼印：我們的生活是悲苦，有無窮無盡的悲苦。這些悲苦當然不是虛構的，但是，人們，啊不對，動物們，是很容易麻痺自我的，他們在習慣悲苦之後會把這些悲苦當作理所應當。而一個出色的煽動家要做的，就是將所有動物的苦難集中起來宣布，用最短的時間繞開理性，喚起在場所有聽眾對現實的不滿。在聽眾不滿的情緒達到預期的目標之後，聽眾就會迫切地向煽動者尋求原因和解決辦法。那麼，不幸的根源究竟是什麼呢？

【「但這些是自然造成的嗎？是因為土地貧瘠導致他的子民無法生活麼？不是的，同志們，大錯特錯！英格蘭土地肥沃，氣候宜人，這片土地甚至還能供養超過幾倍於現有的動物。就連這個小小的農場就足以養活十二匹馬，二十頭奶牛和成百上千隻羊——甚至能過上超乎我們想像的舒適而體面的生活。可為什麼我們依舊過著悲慘的處境呢？因為人類竊取了我們所有的成果！同志們！答案昭然若揭，一個詞——人！類！消滅了人類，就永遠消滅了勞苦和飢餓。」】

       最典型的，也最符合人性的思路就是：不怕沒好事，就怕沒好人。而且，作為煽動家高明的一點就在於：壞的不是某個人，而是一類人。對於動物們來說，壞的不僅是農場主Johns夫婦，而是Johns夫婦代表的整個人類。這樣，即使你對某一個人沒有十足的怒火，但對於一個虛幻的整體，很容易找到憤怒的理由。舉個例子，幾十年前的中國人會討厭「洋鬼子」，但他們卻不會討厭某個具體的「洋鬼子」，雖然列寧和馬克思都是「洋鬼子」。在長達人類幾千年的歷史上，這樣的聲音此起彼伏，絡繹不絕：排猶，排華，滅滿，清共，反法西斯……既然找到了癥結，那麼就對症下藥：消滅人類！

【「這還不夠清楚麼，同志們！人類的暴政是萬惡之源！只有消滅了人類，我們的勞動果實才能真正為我們自己所有；只要消滅了人類，我們會在一夜之間變得富有而自由。同志們，這就是我要告訴你們的兩個字：革命！我不知道革命會在什麼時候開始，也許要等一個星期，也許要等上一百年，但我清清楚楚地知道，正義是終將來臨的。仔細看吧，也許就在你短暫的餘生裡。並且，把我的意思傳達給你們的後來人，讓我們的子子孫孫都為正義而奮鬥，直到有一天正義終於來臨。」】

【「記住，做了決定就不能動搖。關於那些人和動物有著共同利益的話連聽都不要聽，那全是一派胡言。人都是自私的。我們動物要聯合起來與之戰鬥，所有的人都是敵人，所有的動物都是同志。」】

【Major的講話：「我要說的已經不多了，只是有一點還要重複: 你們要永遠記住，兩條腿的是敵人，四條腿的是朋友。而且，我們不能去模仿人類，即使我們已徵服了他們，也不能沾染他們的惡習。我們不能住在房子裡，不能睡在床上，不能穿衣，不能喝酒，不能抽菸，更不能去摸錢、做交易。人類的所有習性都是邪惡的。當然，最重要的是，任何動物都不能去凌駕於它的同類。無論是弱小的還是強壯的，無論是聰明的還是蠢笨的，全都是兄弟。動物決不能殘殺它的同類。所有的動物都是平等的。」】

       不僅要消滅人類，還要消滅人類的生存方式，更要把人類的思維和行為模式一併剷除。講完這些道理，大豬Major接下來的話並不讓人意外，那就是描繪並構想一個美好的未來，接著，帶領大家一起合唱。很多文藝青年都喜歡說詩歌是有神性的，其實他們說對了，因為在人類文明還處於茹毛飲血的時期，圍著篝火唱歌跳舞就是與神靈，與自然溝通的方式。那些簡潔的語言，重複的節奏，會使所有動物迷失自我意識，融為一個整體。詩歌即是咒語，詩人即是大祭司。

       三天之後，列寧，啊不對，是大豬Major在睡夢中與世長辭，但革命的火種卻有著燎原之勢。動物們聯合起來，趕走了Johns夫婦，並將農場收為公有。公豬斯大…啊不對！是拿破崙取代了Major，成為了新的領袖。（作者吐槽：我最討厭動物農莊的地方就是讀的時候特別容易串戲……）豬成為了拿破崙的親信，狗成為了槍桿子，才子Minimus不斷寫詩歌頌這位偉大領袖。

       對於拿破崙的稱呼也作了改變，直呼其名是大不敬的，而要稱呼：「偉大的領袖拿破崙同志」，而那些豬還喜歡錦上添花地給他冠以各式各樣的頭銜，如「動物之父」，「人類剋星」，「羊的保護神」，「鴨子的朋友」等等。鳴聲器每次演講時，總要淚流滿面地大談一番拿破崙的無上智慧和慈悲心腸，說他對普天之下的動物，尤其是對那些還不幸地生活在其他農莊裡的受歧視和受奴役的動物，滿懷著深摯的愛。

       在農莊裡，大家已習慣於把遇到的每一件幸運和取得的每一項榮譽都歸功於偉大的拿破崙。你會常常聽到一隻雞對另一隻雞這樣講：「在偉大領袖拿破崙的指引下，我在六天之內下了五隻蛋」，或者兩頭正在飲水的牛高聲讚美：「多虧偉大領袖拿破崙同志的領導，這水喝起來真甜！」農莊裡，動物們的整個精神狀態充分體現在一首名為「拿破崙同志」的詩中，詩是Minimus寫的： 

孤兒的好友！ 

幸福的源頭！ 

哦，主，是您賜給了我們糧食！

您的雙眼堅毅沉著，  

讓我總是有激情如火，

讓我總是有仰望的狂熱， 

偉大的拿破崙同志！ 

每日的兩餐飽飯， 

每夜那潔淨的草墊，

恩主呀，都歸功於您無私的賞賜！ 

每隻動物都能享有安睡，

連夢都做得很美， 

都是因為有了您的撫慰， 

偉大的拿破崙同志！ 

我要是有頭幼崽， 

幼小得惹人憐愛， 

哪怕他還太小，還不太懂事， 

他也應該學會，

忠誠地聆聽您的教誨， 

第一聲一定要這樣叫，我的寶貝： 

「偉大的拿破崙同志！」

       農場的生活究竟從被Johns夫婦奴役到被公豬拿破崙統治時期有什麼不同，我們作為外人也許很容易得出結論。但農場裡的動物，在歌聲中一往情深地相信著自己的幸福。任何懷疑毫無疑問都是來自農場之外邪惡謠言的蠱惑。自從推翻了人類，農場裡的動物就徹底擺脫了被剝削、被壓迫的命運，過上了幸福而平等的生活（嗎？）

       是的，所有動物都是幸福而平等的，只不過，豬們比其他動物更幸福，「更平等」。故事的最後，豬和人的影子越來越像，越來越像，已經分辨不出到底是豬還是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