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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絕大多數人都在平靜地過著絕望的生活。 」
- 大衛 · 梭羅
今年是楊德昌去世十周年,在他去世的七年前,拍了《一一》這部電影。
《一一》是一部不太有趣的電影,當我第一次看的時候,幾乎用了好幾天才把電影看完。想來也是,20歲的世界和60歲的世界是完全不一樣的,對於一個20歲的人來說,《一一》註定是看不懂的。而當我前段時間再拿出來看的時候,我吃驚地發現,很多自己,都在電影裡面,吃驚之餘甚至讓我有點悲傷。
洋洋的照相機,拍下了每一個人的後腦勺,因為 "你看不到的地方,我拍給你看呀。" 這句話,就是電影想表達的全部。
有人說,電影的發明,讓人生延長了三倍,而《一一》,是一個人生的輪迴。
這部長達三個小時的電影,並沒有一般電影的起承轉合三大段套路,而是用鏡頭細細地 "記錄" 了發生在臺灣一家普通人的普通的故事,沒有激烈的衝突,也沒有強烈的對比,平鋪直敘娓娓道來。鏡頭克制而冷靜,沒有明顯的情感暗示,客觀得仿佛是一個毫無參與感的局外人。但是正是因為這個故事非常的平常,真實得就像你我每天身處的那個世界一樣,在客觀而細緻的鏡頭之下,電影反而呈現了出一種不可思議的虛無感,看完之後,很難從這種來自現實的無力感中抽離,正如 --- 現實本身。
《一一》的英文名叫作:A One And A Two。
整部電影裡既沒有叫一一的人,也沒有叫一一的事,沒有人知道楊德昌最終取這個名字到底是指代的什麼。你可以說是 "一一道來" 的意思,也可以有別的解讀,但我看了無數次之後,我認為,楊德昌在海報裡沒有用繁體字的 "壹",而是用的兩個簡體 "一" 的上下堆砌,和電影本身想表達的意思一樣。"一" 是一個個體,它可以是電影裡每一個獨立存在的人,而當和另外一個 "一" 壘在一起的時候,又可以是 "二",就像電影裡錯綜複雜的人物關係。雖然可以是 "二",還可以是 "三",但終究,還是那個 "一"。父母、夫妻、兄妹、朋友、情人,無一不是。這組成了這個世界,也是現實中每一個人既孤獨又緊密聯繫之所在。
《一一》圍繞著一家人平靜的生活展開,從一個婚禮的開始,到一個葬禮的結束,充滿著人世輪迴的哲學意味。這裡出現的每一個人,既是我們自己,也是我們身邊的人,導演對每一個角色不加主次的細細描寫,也讓我們在這三個小時內,看到了自己人生的每一個階段。
十歲的時候,我們是洋洋。我們可能比較沉默,因為我們總是被命令 "聽話",也會覺得大人們有時候挺傻。兒時的世界和成人的世界是完全不一樣的,兒時懂得世界的所有道理,看到了世界所有的模樣,掌握了大人們不知道的規則,還感受著只有兒童世界才會有的神秘奇蹟。當我們感到世界突然劇烈搖曳的時候,我們的無力和弱小,反而讓我們成為了那個最冷靜的觀察者。我們對世界有自己的獨特看法,雖然很多時候大人們並不知道,但在我們的世界裡,我們用自己的方式和世界相處,並對這個世界懷有最初的熱愛和希望。
二十歲的時候,我們是婷婷。我們用一腔純粹祭奠了愛情。我們第一次牽手,第一次接吻,第一次失戀。我們在愛情裡體會最多的是 "為什麼?" 就像電影裡的姐姐婷婷。我們總覺得已經那麼用力,為什麼你就是不喜歡我,這讓我們覺得很不公平。家裡父母的爭吵和嘮叨讓我們覺得聒噪,更是把所有的憧憬給予了愛情。愛情就像對我們下了蠱,只要一招手,天崩地裂我們也就去了。再後來,我們經歷了很多事,在震天的咆哮和沉默的眼淚中,愛情也就流失了,我們開始明白,愛情還長著另一種駭人的模樣。一夜之間,我們仿佛明白了很多事情,兒時那雙清澈的瞳,一剎那,失去了魔力。
三十歲的時候,我們開始考慮婚姻,這塊西西弗斯的巨石永遠的循環著 --- 想結婚就結婚吧,不結婚就單身吧,反正到最後都會後悔。就像電影裡的舅舅。於是我們漸漸的開始相信命運,來自生活的壓力和虛榮心,讓我們一門心思想多賺一點錢。生活有時候很冷酷,冷酷得我們對自己也產生了懷疑。老婆越發不可愛,她罵「我」懦弱,「我」漸漸地開始不能分辨,當初到底是為了她肚裡的孩子還是為了愛情結婚,當前女友出現的時候,那一刻,「我」真的很想死。
四十歲的父親看上去很老實,在他看似平靜的生活下,卻有著全世界成人一樣的套路。他討厭爾虞我詐的工作,又時常覺得和周圍格格不入,可一旦失去周圍的世界,又會變得惴惴不安。老婆早已不再抱怨了,她可能是認命了也可能只是麻木而已。他們連了解對方都覺得讓自己疲憊,就像電影裡的父親母親。父親的心裡還住著另一個女人,他以為除了她之外,沒有愛過別人。但當一次偶然的機會和她相遇的時候,卻並沒有發生什麼。他可能不敢,也可能覺得沒有那個衝動和勇氣。他唯一的勇氣就是對那個女人說:除了你,我沒有愛過別人。可是又能怎麼樣呢?生活已經把他們磨歷得做每一件事情都開始本能地計算得失、習慣交換。他對自己說,過去的就已經過去了,很多時候都這樣,這樣,會活得好受一點。
電影裡除了洋洋,還有一個沉默的人,就是中風昏迷的婆婆。婆婆和還不會說話的小表弟在電影裡是一個符號,暗示著人生的輪迴。她雖然不能說話,但是她什麼都知道,她知道他們的脆弱和孤獨,也明白生活本就不過如此。因為說不出話,他們總是放心的把自己的秘密交給她。婆婆給洋洋說的最多的,還是 "聽話"。洋洋不懂什麼是 "聽話",他有太多事情還沒有弄明白,他唯有變得和婆婆一樣沉默。婆婆死後,他對婆婆說,"婆婆,對不起,我不是不喜歡和你說話,但是你總是叫我聽話,我以為我想說的你都明白了。我不懂的事情太多了,你知道我想做什麼嗎?我想做的,就是去告訴別人不知道的事情,給他們看別人看不到的地方,我覺得那一定很好玩。"
在電影最後,參加完葬禮的洋洋對他的小表弟說:我覺得,我也老了。十歲的洋洋老了,世界在那一瞬間,不會再是以前那個明媚無邪的摸樣。這裡面也許有孤獨也會有快樂,也許會有希望也會有麻木,但是,將永遠不會回到最初的樣子。這就是生活賦予我們看似可以選擇的能力,卻最終也逃不脫的無常宿命。
《一一》這部看似平淡無奇卻又無比懾人心魄的電影需要導演強大的個人能力,能把一個戲劇衝突跌蕩起伏的故事講好很容易,但是從尋常展示深刻很難。類似的電影還有是枝裕和的《無人知曉》、賈樟柯的《小武》、和上次我們聊到過的《家族之苦》等等。是枝裕和很喜歡侯孝賢和楊德昌這兩位臺灣導演,他在1993年拍攝過一部名叫《當電影映照時代:侯孝賢和楊德昌》的紀錄片,用他自己的話說就是:"楊德昌和侯孝賢這兩位導演,是我之後電影創作的重要領路人。" 他們都擅長用細微的鏡頭去關愛著平常人的普通事,對生活賦予自己的認知,讓觀眾在漫長的兩、三個小時之中,思考生活本身。真誠,鋒利,看似柔軟無害,卻充滿著不可名狀的力量。
《一一》當年在臺灣完成拍攝的時候,導演楊德昌(他也是這部電影的編劇)因為擔心臺灣電影生態被少數人把控不給排片,所以乾脆就沒有在臺灣上映。無獨有偶,在同年另外一部優秀的電影也採用了同樣的辦法,是姜文的《鬼子來了》。這兩部電影都在坎城獎得到了金棕櫚的提名,《一一》得到了主競賽單元的最佳導演獎,《鬼子來了》得到了主競賽單元的評委會大獎。這兩部電影都拍攝得極其冷靜客觀,卻都在國內遭受了同樣的命運,看來不管是臺灣還是內地,在某些方面,都同樣讓人唏噓。
洋洋喜歡拍照,因為他想給人們看看別人看不到的地方,這是《一一》。
就像後腦勺一樣,我們每個人都有,但是,我們一輩子都不曾親眼看到過它的樣子。還來不及參透人生,我們就忙不迭的老去。總有一面,是我們看不到的,無論如何,都一樣。
每一個人,都是一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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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條橙---最真實的都是被禁止的
是枝裕和---用走路的速度 拍一部電影
真誠的套路 丨《摔跤吧,爸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