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站伊藤詩織最後的英文演講
7月,「女性的力量——《黑箱》作者伊藤詩織中國行」相繼在上海、杭州、北京、成都四地展開了五場活動, 每場都讀者爆滿。
這是伊藤詩織第一次面對如此眾多的讀者,因為在日本,並不會有這麼大的場地,這麼多人去關注她。
2015年4月3日,因討論赴美工作籤證事宜,伊藤詩織與曾見過兩次的日本知名媒體人、TBS(東京廣播電視臺)駐華盛頓分局局長山口敬之見面並用餐,在沒有喝多少酒的情況下失去了意識,醒來後她發現自己遭到了對方的強姦。2015年4月30日,伊藤詩織向日本警方提交報案書和起訴書。2017年5月29日,伊藤詩織在日本司法記者俱樂部召開新聞發布會公開事件。
她的案件還未結束。2015年提出的刑事案件以「不起訴」告終,如今已經轉為民事案件。就在來中國前的一個星期,她還剛剛因為法庭問詢和山口敬之面對面。她說,民事化讓「整件事情變得透明,不像以前那樣層層包裹住」。
在中國的活動現場,她不止一次表示:這不是一個讓人愉快的話題,如果有讓大家不舒服的地方,十分抱歉。她也向來到現場的讀者無數次表達感謝,她認為大家因為有共通的思考和期望才聚到了一起,這對她來說十分重要。
一次次地重複這件事情對她來說仍不是易事,但她也有讓自己開心的小辦法,比如說跑步、吃辣、享受美食等。她對有相同經歷的人最大的建議是:無論選擇沉默還是勇敢的站出來,都不要忘記肯定自己。
這一期我們來一起回顧一下伊藤詩織的中國之旅。
- 精彩對談實錄 -
「這本書不單單是寫我自己的事情」
伊藤詩織:
講到這本書《黑箱》,首先要提到2017年我召開了記者招待會,這是我第一次將這件事公諸於世,反響很大,也有一些危及到生命的聲音。在這之後,收到一位日本編輯的邀約,說是不是可以寫成一本書。一開始我是拒絕的,只想快點回到正常生活中。這位編輯也是一位女性,從她那裡,我明白了,即使記者招待會能發出一些聲音,但是和自己靜下來去寫這樣一件發生在自己身上的事件,還是不一樣的,於是我決定寫下來,出版這本書。
其實我在做決定的時候,也有過很多困擾,也和很多媒體、記者討論過。但我覺得我寫這本書不單單是寫我自己的事情,最重要的是我想通過自己的親身經歷向大家傳遞一些勇氣和力量。
「日語中,找不到明確拒絕的表達」
伊藤詩織:
在日本,女性發出自己的聲音還是很困難的。為什麼?當你發聲後,你獲得的支援、支持是很少的。其實在日本也有同樣經歷的人,她們會考慮發聲之後該怎麼辦,生活、工作都會受到影響。在日本,可能我們都從來沒有意識到這是一個以男性為中心的社會,已經習慣了這樣的社會狀況。其中也有經濟背景在,我能感受到,在日本經濟高速發展時期成長的女性,她們的狀態是不一樣的,非常有力量、有主張,為自己要做的事情說出自己的想法,鼓勵我出版這本書的編輯就是這樣一位女性。相反,現在的女性更多是隨波逐流,真到了需要發出自己的聲音、提出自己的主張時,沒有那一代女性來得強有力。
在日本社會,關於性的內容非常多,但是我們接受的教育中,並沒有雙方自願同意這樣的教育,在沒有正確教育情況下接受了關於性的信息。
如果我們有語言明確表達「拒絕」都算是好的,但是在日文裡,我都沒有找到明確拒絕的表達。在日本文化裡,我們要求說敬語,特別是對男性,要用尊稱,要禮貌。真要拒絕,沒有合適的語言,只能演變成罵粗口。
在事件發生時,我找不出可以表達拒絕的女性語言,最後只好用英文「fuck off」。現在我來到中國,就學會了「滾」。所以哪怕是語言,我都覺得我們是被限制了。
《黑箱》作者伊藤詩織中國行北京站,攝影師:@_豆桑
「雖然我是個受害者,我也不願意博取同情,我要以正當的權利來控訴你的傷害。」
伊藤詩織:
在我們生活中,刻板印象到處都在,甚至有些時候女生也會用刻板印象來要求我們的同性或異性。很多人眼中,我並不符合一個完美受害者的形象,因為我不會在鏡頭前哭,表現得也沒那麼難過,許多人因此不相信我的遭遇,他們開始質疑這件事的真實性。我親近的朋友也告訴我:我需要展現自己的弱點、展示自己的可憐,讓別人更加相信我。我要穿白襯衫或夾克衫,把自己包裹起來,體面的保守的衣服會讓我看上去更可信。但是我並沒有接受這些建議,因為我只想把眼淚留給自己,在家裡偷偷的哭,或者從警局出來的路上流下眼淚。但是我不想把眼淚公開展現出來,也並不需要去迎合所謂「完美受害者」的形象。
曾經有一個活動要求我加入,這個活動要求我拍攝穿著內衣的照片,我一開始就想我不要參加這個穿內衣的活動。但是後來我明白了為什麼,因為愛爾蘭有一位女性被性侵了,加害者的辯護律師提出了一點,因為受害者穿了蕾絲內衣,所以她可能並不是一個受害者。
但無論女性選擇穿什麼內衣,是不是蕾絲或者其它圖案、或者這個女性本身是什麼樣子的、來自什麼地方,都不應該成為被侵害的理由,我們應該打破這些關於受害者的刻板印象。並不是只有在那裡以淚洗面、哽咽著無法講話的女性才是受害者,受害者沒有一個固定的樣子。
在活動中,大家並沒有以「受害者」或者「倖存者」來稱呼我,而是叫我「打破沉默者」,這讓我感到安慰。在這樣的活動中或者事情中,媒體擁有非常大的力量。我也希望以後無論是哪裡的媒體,都可以用自己本身的力量站出來,幫助更多女性或者男性受害者。
《黑箱》作者伊藤詩織中國行杭州站,圖片來自讀者投稿
「無論你選擇沉默還是勇敢的站出來,都是可以接受的,都是值得肯定的」
伊藤詩織:
我覺得每個人面臨這樣事件的或者都有不同的反應,所以很難給出一條比較明確的建議。最大的建議就是希望自己可以選擇怎樣做,從而挺過這個難關。因為每個人的自我定位、性格、成長經歷和生存環境都是不一樣的,在選擇之前要需要很多勇氣和考慮的,因為要想清楚在你做了相應的行為之後會有什麼事情發生。就算你最後選擇保持沉默也是完全可以的,因為你聽從了自己內心的聲音。
發生這件事情的時候,我也是很想逃離、不去想這件事。但是當時,他有一句話激怒了我,他說:你生氣起來還是很可愛的啊。那一瞬間,我感覺我的控制權好像被奪走了。剛才說到在被性侵的時候,我感到被控制住,從而激發我去反抗。就像在開車的時候,方向盤突然被別人奪走了,我必須奪回來。
我也非常擔心一些女權運動之後,有些人會被強迫站出來講些事情,因為這對受害者本身是一個二次傷害的過程,所以我覺得非常重要的,就是問清楚自己到底應該怎樣做。因為只有你自己知道如何讓自己開心、如何讓自己健康的活下去。比如昨天晚上我出去喝了一點東西、吃了一些辣的東西,享用美食是我非常喜歡的獎勵自己、讓自己開心的方式。
我覺得,無論你選擇沉默還是勇敢的站出來,都是可以接受的,都是值得肯定的。
事情發生後,我受到了很多外界的責備和質疑。但我會自己安慰自己、鼓勵自己,這並不是我的錯。我去年第一次得到了別人當面的表揚,這是一個韓國受害者支援組織的阿姨跟我說的,她說「你做得很好,你做了最棒的事情,你從那個現場逃走了,你洗澡了,你活到了今天」,當我聽到這句話就抑制不住自己哭了起來。
我現在不僅用「這不是我的錯」來安慰自己,也會記住自己的勇氣和所做的一切都值得別人的肯定,也會得到他人的感謝。
《黑箱》作者伊藤詩織中國行北京站,攝影師:@_豆桑
「做一個『完美女人』的觀念根植人們的心中」
伊藤詩織:
現在我正在做一個紀錄片,它是關於非洲女性割禮習俗的題材。我希望通過這些能夠讓一些不被聽到的聲音被聽見。
這源於一個很偶然的機會,我碰到一個女孩子,她是遭受過這樣的事情。我在想怎麼樣讓她的聲音被更多人聽到。所以我才想做這個紀錄片。當然這個女孩也會和我一起做這個事情。
有人聽說過割禮(FGM)嗎?割禮是一種在非洲,以及亞洲實施的風俗儀式。在這一儀式中將會割除女性的外生殖器。這是一種風俗習慣,與宗教信仰並無關聯。切割也分不同的類型。我正在做這個相關的紀錄片。在西非的獅子山就有割禮。我會關注這個話題,是因為在裡面找到了一種普遍性。在日本,雖然我們不會割除女性的生殖器,但是「做一個完美女人」的概念卻是根深蒂固的。在獅子山有90%的女人(被迫)接受割禮,而餘下沒有經受過割禮的女人則會被視為不完整的女人,不完美的女人。我們或許沒有接受割禮,但是「做一個完美女人」的觀念卻根植在人們的心中,在日本,在中國,甚至在世界各地都是如此。所以我在其中找到了一種普遍意義的聯繫。割除女性陰蒂的目的在於防止女人去享受性高潮,人們還會將陰道縫合,直到女人結婚後再切開。有許多女人都在遭受這種折磨。
其實不只在非洲,其實在其他國家也有。英國也有,在亞洲的話,馬來西亞、印度尼西亞都有存在這種現象。
Q&A
讀者提問1:你認為你是一個女權主義者嗎?你是如何看待女權主義的呢?
伊藤詩織:
沒錯,我是一個女權主義者。在之前從來不會宣稱自己為一個女權主義者,直到最近我才改變了想法。因為女權主義對我來說就如同呼吸空氣一樣平常,去主張自身的權益是一件再平常不過的事情了。但後來我意識到在我所處的社會環境中做到這一點並不容易,而且我也不得不試著去適應。我對女權主義的定義就是做你自己,對自己真誠,不管你是什麼性別,不應該有掛礙。無論是在工作的地方,還是任何地方,如果存在不公,我覺得每個人應該都要當個女權主義者,因為每個人都要做自己,不是嗎?
《黑箱》作者伊藤詩織中國行上海站
讀者提問2:我們知道在臺灣有一個女作家林奕含,像她一樣,其實很多人在遇到這種事情之後,會選擇放棄自己的生命。詩織其實之後也遭受了抑鬱症、PSTD等反應,是什麼讓你度過難關?
伊藤詩織:
我是否可以克服這件事情我不知道,但我知道我絕不會忘記它。我沒有選擇自尋短見,而是選擇和它共存下去。當然這過程的確非常痛苦。
剛才說到在被性侵的時候,我感到被控制住,從而激發我去反抗。就像在開車的時候,方向盤突然被別人奪走了,我必須奪回來。而其實奪回方向盤的方法還是有很多的,例如我會利用跑步。一開始的時候可能我只能跑三公裡,但慢慢地我可以跑五公裡,到後來能跑到十公裡。我感到自己能佔據主動權了。雖然這只是生活中的一件簡單的小事,但其實只要付出努力,堅持去做,就會發生很大的變化。
《黑箱》作者伊藤詩織中國行杭州站
讀者提問3:你好詩織,你的經歷還有你的報導讓我非常震驚。你曾說過,一開始,你是受到了一個記者的職業感召,選擇記錄下你的經歷、你憤怒的心情。我想請問一下你成為社會活動家後對自己的記者身份產生了什麼影響,以及這兩者的角色之間最大的不同是什麼?
伊藤詩織:
這是個很好的問題。我一直很想來探討這個問題。說實話,我從來沒有想要扮演「社會活動家」這一角色。雖然事實上我是,但我仍把自己看作一個記者,一個紀錄片製作者。但在某種程度上,我的作品成為了行動主義的代名詞,有些人也將這些作品視為行動的踐行。我還是對此保持中立的。我只是把我堅信的事實講述出來。
也許有人不一定贊同我這個觀點,但我認為到在社會活動與新聞工作之間是有一條清晰的分界線的。無論你多想保持中立,但你往往會選擇去傾聽你想要的聽到的聲音,關注你想要關注的話題,而此時偏見就已經產生了。對於我來說也是如此。我不想把這兩者混淆起來。如果將我的作品視為行動主義的踐行,那很好,說明它們產生了影響。如果有人對你說你還真是個女權啊,真是個活動家啊,你應該將其視為一種讚譽,因為你對社會做了貢獻。
《黑箱》作者伊藤詩織中國行北京站
讀者提問4:我想問一下詩織小姐,如果我們的朋友遭遇了這種情況,我們可以為她們做些什麼。
伊藤詩織:
我覺得如果朋友遭遇了這樣的事情,我們可以有很多事情可以做。事件剛剛發生時,我的腦子一片空白,不知道該怎樣繼續生活,也不知道該做什麼,完全迷失了方向,我最好的朋友就和我一起住,保證我的生活是正常進行的。因為那一段時間我已經無法自理了。
每個人可能會有不同的方式,你可以陪在她身邊,幫她解壓,或者做一個安靜的傾聽者,但重要的是幫助他們保持正常的生活,因為無論你做什麼,健康的身體是非常重要的,或者讓工作讓他們暫時忘記傷傷痛,或者回到生活的正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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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箱:日本之恥》
[日]伊藤詩織 著
匡匡 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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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理人: 方雨辰
執行編輯: 舒暢、檸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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