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屆美國總統就職典禮在即，FBI發出了1月20日可能發生全國性暴力騷亂的預警，華府如臨大敵，其戒備和安保是自從美國內戰以來級別最高的一次。當然，這是對1月6日的國會暴亂的因應。
在分析國會暴亂的原因，以及其中首先衝突國會挑頭的骨幹分子的報導中，QAnon 成為焦點。
筆者彙編相關新聞和分析所寫《QAnon陰謀論與你我的距離》一文刊登之後，留言區有多位發出批評的聲音，認為文章引述的新聞媒體立場有問題，可能報導的事實並非實際。甚至也有人擔心參與1月6日MAGA遊行的許多他們的朋友，是不是被文章暗示為陰謀論的相信者？
一周過去，隨著更多的深入報導，除了新聞媒體，也通過FBI和華盛頓DC警察局發布的消息來看，事實基本是比較清楚的：涉事核心骨幹分子是一群QAnon的深度信徒，極右翼團體「驕傲男孩」（Proud Boys）等白人至上極端主義者，其中有受過軍事訓練的退伍老兵，甚至現役警察。之後直到本周，國防部、FBI、各地警察部門都在進行拉網式的內部排查。
Fox News和Huffington Post本周的一篇報導特別提到QAnon為代表的Alt-Right極右翼川普的支持者，認為川普在事後譴責暴力背叛了他們。因此，他們甚至開始考慮要踢開他單幹。而這個火苗目前已經在50個州都隱隱出現。美國媒體機構、兩黨以及社會各階層（包括教會和基督徒），都開始對QAnon等陰謀論帶來的危害高度重視和反思。這也是上周我撰文的初衷，希望彼此守望、警醒。
在撰文過程中，我與住在美國紐約州雪城的一位華人基督徒、企業家，也是教會服侍的同工一起討論過美國主流媒體的政治立場，也特別請他談談在2020大選期間美國媒體的表現，尤其在傳播謠言和扭曲事實方面，是否有他印象深刻的事件。
他認為，雖然幾家主要的電視臺存在政治立場的分野，但是在專業水平和行業操守上，還是保持著專業的水平。對於人們簡單認為所有的主流媒體都是假新聞，他持不同的看法。他認為對於同樣的公共事件，媒體報導的影像、現場直擊都是一樣的，但是往往在評論、分析和解讀中凸顯自己的立場。而明顯凸顯政治立場的內容，主要在晚上的 Prime Time新聞主播秀，或者深夜的節目，僅代表主播個人觀點。例如CNN的Cuomo Prime，Anderson 360，Foxnews的Tucker Calson，Sean Hannity，MSNBC的Rachel Maddow Show，這些當家主播名嘴主要用來吸引流量，他們的節目會在午夜重新播放，很多時候都有明顯立場傾向（Bias）。但還有很多主播是不帶個人觀點的，例如Foxnews的新聞主播Shannon Bream可以在她一個小時的節目不發表任何一句個人評論，只陳述新聞事實和邀請嘉賓發言。
他也提到華人在美國生活工作，從媒體閱讀來說，除了工作之外的文檔，涉及公共新聞的英文媒體的使用頻率一般較低。相反，YouTube上的中文自媒體，外加臉書、推特，特別是微信，更是海外華人用來與國內親友聯繫的社交媒體，也是獲得中美兩邊都關切的話題和資訊的重要平臺。
英文雜誌上的深度調查與報導，則基本不被華裔特別是第一代移民廣泛接觸。因此，當我提到主流英文雜誌，比如《大西洋月刊》6月號對QAnon陰謀論有關的深度報導，他坦白說基本上沒有留意。相信很多人也是如此。
另外，值得一提的是，一個一般被人認為「邪教」背景的海外中文媒體反倒成為很多華人包括基督徒的「新聞」來源，在推特上的英文推文更被川普多次推轉，迅速成為「右翼影響力機器」。其「成功運作」和「崛起」的故事，也引起了主流媒體的關注，《紐約時報》去年10月則做了深入的專題報導。
在過去的一周裡，針對QAnon陰謀論在教會裡的滲透和影響，人們開始重視此前一些預先發出的警報。《宗教新聞通訊社》（Religion News Service）在2020年8月發表了Katelyn Beaty的一篇文章：《QAnon：一種替代信仰正來到你的教會》（QAnon: The Alternative Religion That is Coming to Your Church）。文章提醒大家：這一種新宗教的力量，使教會分裂，傷害基督徒的見證。
密西根州米勒市一位浸信會的牧師說：他教會裡的人在Facebook上分享陰謀論者的名單很長。在大選年極右翼評論員及其追隨者迷戀QAnon，這使很多荒唐的陰謀論進入社會主流。新科共和黨議員中喬治亞州的Marjorie Taylor Greene，和科羅拉多州的Lauren Boebert都曾公開表態支持QAnon陰謀論。無論二人是真心相信QAnon，還是只利用其謀取政治資本，她們的成功都折射出某種民意現實。
著名基督教大學惠頓學院葛理翰中心的執行主任埃德·施泰澤（Ed Stetzer）指出，對主流新聞來源的不信任 「會滋生對陰謀論的嗜好」。BGC在2018年的一項民調發現，「將近甚至過半的福音派基督徒認為主流媒體製造假新聞」。施泰澤說，「我們無法將要把國家奪回的敘事和主基督的國度敘事區分開。」
問題是為什麼大家會選擇相信？
其實近年來，美國教會與此有關的活動早就暗流湧動。一間印第安納州的教會曾舉辦了兩個小時的周日禮拜，展示《聖經》如何準確預言匿名者Q。教會領袖告訴會眾不要再看主流媒體（甚至包括所謂的保守派媒體），而要看QAnon的YouTube頻道和Qmap網站。
QAnon後面閃現著諾斯底主義的身影。眾所周知，在教會歷史上，強調善惡對立、靈肉之分的諾斯底主義曾經在主後100-200年間給教會造成非常大的破壞。只是這一次，它與Cyberpunk（中譯「賽博朋克」，很大部分是源自1960至1970年代的新浪潮科幻運動。——編注）等流行文化和社交媒體的傳播融合在一起，更加不可小覷。
為了解北美教會，尤其美國教會對此的看法，我與住在基督教出版業中心，密西根州大急流城的一位美國教會的傳道人進行了溝通和討論。
她認為，QAnon陰謀論其實已經發展了相當長的時間——從2016年大選之前就已開始。那些一直用這種思維方式追蹤大選的人已沉浸其中四五年之久。
QAnon的相信者堅信唐納·川普是「上帝選中」的，可以連任兩屆。他們有自己的「神學信念」，而且它有很強的控制力。這個 「神學信念」當然是建立在錯誤的、有問題的神學之上，它的控制力使情況更加糟糕。
這些年來，教會在很大程度上忽略了QAnon的跟隨者群體，有點將他們拒之門外，大家普遍認為他們對種族、移民等社會問題缺乏正義與同情心，而這正是福音呼召我們的。
然而，更值得擔憂的是，教會整體缺乏對QAnon有問題的「神學信念」的理性反思：上帝是否真的像他們所堅信的那樣「選中」了川普總統，他是「天選之子」？
QAnon觀點的第二個重要支柱是「善惡二分」，即只有當上帝的候選人獲勝時，上帝的計劃、目的和意圖才能得到實現；相反，如果反對派獲得權力，「邪惡」終將獲勝。
這種善與惡、黑與白的二分法，道德化、臉譜化的給人貼標籤對於華人來說也並不陌生，甚至深植於我們的文化和思維方式之中。
只用黑白兩種色調看世界的問題是，沒有細微的灰度，也沒有給複雜性留下的餘地。而以非黑即白的方式閱讀聖經，並非忠於文本原文，更非忠於上帝完備的救贖計劃。亞伯拉罕和亞比米勒的故事就是一個典型的例子。
作為一位傳道人，且參與教會的日常牧養，她回應了諾斯底主義的幽靈為何今天死灰復燃並且擁有破壞教會的強大能力。
她認為：在一個基本的層面上，諾斯底主義一般有兩個關鍵的前提：物質和精神的二元論（其中物質是壞的，精神是好的）和存在一個 「更高的真理」或僅限於少數人的秘密知識。「諾斯底主義」（Gnosticism）一詞來自希臘語「gnosis」，意思是「知識」。不管諾斯底主義在某些時候採取什麼樣的具體形式，也不管這個詞如何被應用到具體的信仰體系中，這個詞的根源都是指這種特殊、神秘的知識的觀念。按照經典的諾斯底主義，救贖在於通過這種神的秘密知識逃離物質世界而進入精神世界。但通常情況下，只有少數精英才能獲得這種秘密知識。
教會的其他成員主要是對QAnon的說法沒有證據支持而感到沮喪，但這正是「秘密知識」的原因。他們對它深信不疑，不是通過傳統意義上的證據，而是因為它是通過這個「內部」的人際網絡傳給他們的。整個事情有一種秘密性，但無論是在政治上還是在屬靈意義上，還是在促進合一或救贖的功效上都沒有任何益處。
諾斯底思想可能對QAnon的種族主義立場提供了某種支撐。有人批評川普支持種族主義和白人至上主義。從QAnon的角度來看，這樣的指控無關緊要。因為他們致力於一種「更好的」或「更高的」呼召，即執行神的旨意，讓川普連任兩屆。這是一個屬靈、屬精神的呼召，而對於這個墮落的物質世界來說，膚色和種族立場上應有的公義不是這個呼召的核心。
換句話說，他們根本不把白人至上主義或種族主義看成是一個精神問題，而是一個物質問題，所以它的意義不大。我也經常聽到這樣的論調：「如果我們在屬靈的層面打贏了這場仗，種族主義的問題就能解決好」。
這是另一種按照事情的重要次序切割劃分的方式。而這種立場並沒有認真理解何謂福音的呼召，即在我們所處的現實處境中，我們就應該按照天國的法則公義正直地活出呼召。
有人戲稱，多馬是聖經裡關於耶穌是神的兒子這一特殊身份的一個陰謀論者，因為他說我看見都不行，還要用手指探一下耶穌的肋旁和釘痕才相信。可見，引起我們不信的原因除了信心，也與我們所處的時代和文化思潮有關。
加爾文神學院教授Scott Hoezee牧師在最近的文章中提到：對一個不受控制的世界的恐懼激發了陰謀論。陰謀論者選擇相信這一切後面有一個更大的控制者或控制機制。當有些災難發生的時候，人們從這種解釋中可以找到安慰。
Hoezee牧師認為：QAnon可能算作異端，也可能還不算。它可能只是構成了一種另類的世界觀，但是，它似乎與諾斯底主義或天使崇拜等異端有一個共同點，那就是試圖使一個混亂的世界有意義。是否有一個思想體系，一套解釋，可以幫助我們解析我們所處的時代？對於QAnon和近代類似的信仰體系來說，這種解析是在陰謀論的層面上完成的。
但是，這種文化是有毒害性的。也正如《公報》 （Colorado Springs Gazette）作者 Wayne Laugesen 在1月5日的專欄文章中指出：「我們的文化對真相的興趣越來越小，對聳人聽聞的高談闊論反倒有一種破壞性的痴迷，而這種高談闊論藐視證據、理由和證明的嚴肅性。」
我們不想要真相。我們希望被證明是正確的。甚至，我們也不關心正確，我們只關心——贏！在2020年的大選年，「真相衰敗」（Truth Decay）的境況，與社交媒體的智能陷阱密切不可分割，但是人們願意相信自己認為真的東西，才是所有問題真正的根源。
2000多年基督教的傳播，一直是在抵抗世俗文化的混雜中爭戰前行的，在與人文思想、以人為中心的世界觀的博弈中來傳揚的。Hoezee牧師警示：「錯誤的思想往往通過一些看似不起眼的方式來蠶食正統，從而讓我們在這裡、在那裡妥協。那些口口聲聲宣稱耶穌，但同時又裹挾著混雜的思想，從裡面歪曲真道的人，與那些高聲宣稱不相信的、敵基督的相比，危害有過之而無不及。」
在今天，思想市場還有另外一項嚴重挑戰——社交媒體大喇叭放大效應。許多教會在2020年，因為疫情和社交阻隔的公衛要求，依靠網際網路來分享主日信息，維持小組團契。但是1-2小時的在線敬拜和證道結束後，推特、臉書、YouTube上的各種推文、視頻、分享，使包裹著陰謀論的各種所謂「屬靈」信息，讓會友們連續幾個小時都興奮、研究、轉發和討論。
最近，許多人在談論副總統彭斯。他此前一直被QAnon人群標記為「義人」，也是很多基督徒的模範。直到在1月6日的那個周三，他沒有站在川普一邊。衝入國會的人，狂怒中搜尋他，甚至揚言要吊死他。QAnon群體最先開始譴責彭斯，說他其實是「披著羊皮的狼」，直到現在才暴露。有些基督徒甚至說他是賣主的猶大，忘記了真正的問題很可能是我們把川普當成了基督。
當公共新聞都被貼上謊言的標籤，當「另類事實」悄悄代替事實，當「知識精英」被視為福音的敵人，當我們高看人勝過定睛神，當另類世界觀與福音真理在大選年相遇，一個荒誕的畫面就這樣來到我們的面前，闖入本來應該是真理、美德彰顯的教會和基督徒中間。
我們應當如何才不被陰謀論蠱惑？如何不掉入社交媒體的智能陷阱？如何擺脫非黑即白、只問立場不問事實的思維模式？如何才能進行平衡的、理性的對話？如何才能讓思考、祈禱、理性、研究獲得關注和傾聽？如何讓福音重塑我們的世界觀？
這些問題，實實在在是我們的時代需要直面的挑戰。
QAnon conspiracy theory enters politics: What to know
https://www.foxnews.com/media/qanon-conspiracy-theory-enters-politics-what-to-know
Twitter suspends 70,000 QAnon accounts in massive purge after deadly Capitol siege, Trump ban
https://www.usatoday.com/story/tech/2021/01/11/twitter-purge-qanon-accounts-permanent-suspension-trump-capitol-riots/6633629002/
How The Epoch Times Created a Giant Influence Machine
https://cn.nytimes.com/technology/20201027/epoch-times-influence-falun-gong/
QAnon: The Alternative Religion That’s Coming to Your Church
https://www.thebanner.org/columns/2020/08/qanon-the-alternative-religion-that-s-coming-to-your-church
Conspiracies & Calvinism: Written this past summer, Hoezee references conspiracies around COVID-19 https://network.crcna.org/faith-nurture/conspiracies-and-calvinism
Conspiracy Theories (Tenet, Lovecraft Country)
https://thinkchristian.net/podcast/conspiracy-theories-tenet-lovecraft-country
What Osama conspiracy theorists don't understand about faith: Written back in 2011, Todd Hertz reflects
https://thinkchristian.net/what-osama-conspiracy-theorists-dont-understand-about-faith
Heresy & Alternative Facts: This is a good reflection on the reality of heresy throughout the history of the church, with QAnon having a unique allure today in part through social media.
https://blog.reformedjournal.com/2020/08/25/heresy-and-alternative-facts/
他們將神的真實變為虛謊，
去敬拜事奉受造之物，
不敬奉那造物的主。
主乃是可稱頌的，直到永遠。
阿們！
- 羅馬書 1:25 -
作者簡介：
張強，資深媒體人，DataWeco數據分析創始人。主持撰寫了2017、2018基督徒微信公眾號影響力報告及閱讀研究等。聯繫方式：zhang.qiang@gmail.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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