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個微信群裡,有人在雨夜裡貼出了老城老巷子的照片,那些發黃的老照片,還散發著當年溫暖的市井煙火氣息:修鞋、配鎖、剃頭、磨刀的手藝人,賣豆漿油條的鋪子……或許是引起了情感的共鳴,那天晚上微信群裡炸開了鍋,紛紛懷舊,表達對老城日子的無限深情。
只有一個人,情緒特別冷靜,他發問:「如果真的讓你們搬遷回到當年那塵土飛揚用蜂窩煤做飯的年代,你們真願意回去嗎?」這句話,讓熱鬧的群裡吹來一股冷風,好不容易點燃的懷舊火光,就這樣吹滅了。
秦二麻子是我老鄉,有一次他跟我懷念起二百多公裡外的故鄉,雙眼含淚。二麻子說,故鄉真好啊,而今他有錢了,想回去給村裡每個人都發上一個大紅包。
秦二麻子懷念的故鄉,是經過歲月沉浮後,過濾了的故鄉。我知道,二麻子那年離開故鄉,是被逼的,村莊裡幾個人,設計了一件事陷害了他,二麻子衝冠一怒,捲起被子來到了城裡,憑自己的手藝謀生。後來開店鋪,事業越做越大,還解決了幾個老鄉的就業。二麻子對故鄉的回憶與懷念,把那些委屈、傷害、辱罵、嫉妒,在光陰的深水裡浸泡以後,沉入了河底,只留下了純樸善良的東西。
二麻子對我說,他還是想回到當年那破簷遮雨的土坯房裡去住,儘管衣不蔽體食不果腹,但可以一覺睡到日上竿頭,歪倒在牆角曬太陽。二麻子這樣的鄉愁,我以為帶著某種矯情,如果時光真把他拉回到當年饑寒交迫的生活裡去,大概他過不了幾天,就要奔回到城裡的生活來。
正如眼下,是一個全媒體時代下的生活。有許多人感慨,想回到沒有網絡的從前日子裡去,想回到古代的生活裡去,騎著一匹馬,萬裡迢迢穿雲破霧去看望親人朋友,到達時,馬已經瘦成了驢樣,但那種美好深厚的感情,卻讓人回味無窮。可真讓他們一旦沒有了網絡,沒有了一日千裡的交通速度,他們還願意返回到過去那日子裡去嗎?
想起有一年,我山裡老家一個人死了,家人去給一個親戚報信,跋山涉水走了三天的路,結果那人在翻埡口時,栽倒在懸崖下,也死了。後來修上了公路,小車去來,也就幾個小時,通車的那天,幾個老鄉跪在懸崖邊的公路上,朝汽車磕頭,那是最深的感謝。不過現在還是有人,常對我提起那些翻山越嶺的日子。
住上了別墅高樓,懷念老胡同老院子,吃上了山珍海味,懷念粗茶淡飯。為什麼人對過去生活的追憶、懷念,總是那麼深情款款的樣子?是因為過去的歲月,哪怕是最艱難坎坷的生活,都成了過去,不會再回來,成為歷史的東西,一旦想像,沉重的就會變得輕盈,辛酸的品咂後甚至有一絲甘甜。而眼下的生活,未來的生活,還要泅渡下去,必須用力。用力了,矯情就少了,結結實實的生活,需要你去扛著,承受著。
對過去世界的追思,有時其實是擦亮了一根火柴,把那些最亮最暖的一部分給浮現出來,而那些黯淡的人性,黑暗的經歷,而今都已經完成了隧洞的穿越,把它們一一給隱去了。出土的瓶瓶罐罐,也是年代久遠了才具有收藏價值,當初它們被使用時,也是太尋常不過了。醜陋人性和情緒也像病毒一樣傳染,所以儘量迴避與淡忘。通過這種擦亮性的回憶,自己暖和了自己,寬容了自己,其實是一件好事。一些人的回憶看起來是那麼溫暖,其實當初經歷時,往往是最痛苦的,這是因為回憶時鍍上了一層神秘的光芒。
所以某些懷念懷舊裡的美好與傷感,總是帶著或多或少的矯情,軟化了現實裡某種堅硬粗糙的生活,成為一種緩衝,一種補足,一種稀釋。說得再明白一點,這種矯情裡,其實就是對美好人心、人性、簡單生活的渴望,呼喚著它們衝開世俗的煙塵,緩慢歸來,溫暖著滄桑人世。
來源:經濟日報(作者李曉)
編輯:王詠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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