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媽總說我從小雞賊。我問老媽:「我不吃糊塗虧而已。您說,我欠過誰嗎?」她沉思很久,說:「沒,除了你媽。」我接著問:「您什麼事兒上吃過虧?」她想了很久,說:「生了你們仨。」
我哥大我十歲,我還沒發育的時候,他就帶漂亮姑娘在樓下楊樹和柳樹之間溜達了。當時流行高倉健和杜丘,我哥也有鬢角,也有件黑風衣,話也不多。所以,他說的話,我基本都聽。
茁壯的老姐到了美國就成了窈窕淑女。心態不同了,神態就不同。我老姐發給我她在美國某花叢中和某個男生的照片,得過南京高校鐵餅冠軍的她,恍惚間竟然有小鳥依人的感覺。
小時候,和哥哥姐姐坐在屋門口聊天。我都忘了聊什麼,但是幾個小時很快就過去了。似乎主要的議題是:哥哥問姐姐,女人是什麼?姐姐問哥哥,男人是什麼?他們一起問天,愛情是什麼?人生是什麼?我一邊聽一邊想,傻啊,你們倆能代表男人和女人嗎?問天問地如果能有答案,屈原不早就記錄在《天問》裡了嗎?
我老姐和我老哥當時也不大,他們坐在馬紮上,拉起窗簾,一起偷聽鄧麗君的靡靡之音。鄧麗君的歌兒在當時還屬於資產階級腐朽沒落的東西。我也坐在馬紮上,拿床鋪當書桌,做作業,背唐詩「美人天上落,龍塞始應春」。
我偷聽著鄧麗君,想像她應該是個肉肉的好姑娘。我偷看著我老姐和我老哥,這兩個沒出息的,他們表情古怪,偶爾互相看一眼,仿佛對方有可能聽著聽著鄧麗君忽然變成男女流氓,仿佛喝了雄黃酒的青蛇白蛇。
兄弟姐妹能幫助分擔父母釋放出的負能量,兩具肉身和四隻眼睛不會探照燈似的飽含著所有的期望集中在一個孩子身上。
有次和老媽吃了一個中飯,我老媽一直在追憶似水年華、罵天地禽獸和她認為禽獸不如的我們仨。吃到一個半小時的時候,我看了一眼我姐,我姐的臉色是生無可戀的臉色。吃到兩個小時的時候,我哥給自己倒了半杯礦泉水,吞了兩片緩解頭痛的止痛片。
我對我老姐說,天天在老媽周圍,辛苦你了。我老姐的境界比我高,她說:「不辛苦,老媽對於我是個天賜的鍛鍊機會,幫助我增強處理人際關係的能力。」
有次見我哥,他五個禮拜沒剃頭,兩個禮拜沒剃鬍子,鬚髮斑白。戴了個老花鏡坐在沙發上看書,拒絕喝酒。我老媽問,你開始修佛?
我哥說,兩個目的。第一,給老媽看,我這麼大了,不要老逼我為社會做巨大貢獻了,什麼去廣西造水泥,去阿富汗開礦山,去埃及揮舞小旗子振興華語旅遊。第二,給馮唐看他不遠的將來,不要老逼自己。書讀不完,事兒做不完,心裡那些腫脹,文字寫不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