紐約雨天街景,圖片來自google
川普當選後的11月11日,紐約恰巧是個陰雨天,溼溼嗒嗒,似乎完全暗合了這座城市的心情。
紐約一直是民主黨的堅定支持者,選舉輸了,當然失望。如果僅僅是失望,甚至憤怒、驚訝(川普的對手希拉蕊在之前的民調中一直是領先的),我覺得也都可以理解。
可是人們的表情分明是像在全城葬禮。抑鬱,惶然,深受打擊⋯⋯
我實驗室的荷蘭小哥恰在這天坐了從紐約出發的火車,回來後他說,這是他這輩子坐過的最壓抑的一趟車,整個車廂靜悄悄,所有人只默默地在手機上刷新聞。他想試圖開口和身邊的乘客聊兩句,卻發現還真找不到任何有意義的安慰。
紐約大學校長加各種協會組織,都在給學生發郵件告訴大家有哪些渠道可以討論選舉時事,末了一定會附上學校心理諮詢中心(wellness exchange)的聯繫方式。
我在國內從未見過任何時事激起這種反應,對於政治,群嘲是我所見最多的集體情緒。但大選後的紐約,和我之前所有經驗都不一樣。
簡直是集體憂國憂民。
這樣說也不準確。開始我以為這是一個富有「公民意識」的群體,因為更投入的政治參與而抱有更深的情懷,「天下興亡匹夫有責」什麼的。
可是似乎比那更真切、更私人。
不是白巖松濮存昕式的,帶著些居高臨下的哀嘆。當我的實驗室PI,那個帶著倆孩子卻每天神採奕奕,走路都帶著彈跳的女科學家,竟然深深地嘆著氣跟我說「不知怎麼,我今天(選舉後第二天)比昨天的感覺還要更難過了」;
當我看到我一個非常溫暖陽光的同學,居然一整天都沒有笑容,和我們聊了兩句後便紅著眼眶捂住嘴說:「對不起我真的太失落了(upset)……」
我很困惑。
為什麼川普當個總統,會讓你們那麼沮喪,仿佛天塌了似的?
「川普這個人意味著什麼」
川普以口無遮攔聞名——這似乎是個中性甚至略帶褒義的形容。我也這樣以為:這人不就是大嘴巴麼,也可以解釋成坦率不欺瞞;又或說不定各種語出驚人還是為了炒作呢,這我在中文網際網路上可見多了。
摘錄一些川普最有名的言論,大家感受一下:(以下摘錄來自CNN)
「我想親吻一個女人的時候就去親,根本不用等。當人出名了以後,女人們就任你擺布。你想幹什麼,就幹什麼。」
( "I'm automatically attracted to beautiful women — I just start kissing them. It's like a magnet. Just kiss. I don't even wait. When you're a star, they let you do it. You can do anything.)
「當墨西哥把他們的人送到美國,他們沒有把好人送過來。他們送過來的都是有問題的人,帶著毒品,帶著犯罪,都是強姦犯。當然有一些人是好人。」
(「When Mexico sends its people, they’re not sending their best...They’re sending people that have lots of problems, and they’re bringing those problems with us. They’re bringing drugs. They’re bringing crime. They’re rapists. And some, I assume, are good people.」
"我說,希拉蕊·柯林頓必須坐牢.說實話,她犯的罪必須下地獄。」
("I will say this, Hillary Clinton has got to go to jail...Folks, honestly, she's guilty as hell")
你看到這些話什麼感覺:好笑?誇張?「怎麼一不小心把實話說出來了?」
然而對我身邊的一些美國同學老師而言,這些話完全突破底線。尊重女性,尊重所有種族,包容移民,不對他人哪怕是對手進行人身威脅……這些根本就是基本道德準則。
打個比方,「我們應該把所有穆斯林清真寺都關了」,這句話在我身邊紐約人的耳中,聽起來就像「應該把所有賣切糕的都槍斃」一樣不可接受。
如果這個比方對你沒有觸動,恭喜,你和我一樣,免疫力在充斥戾氣的天朝環境中已經培養得頗為強大,這種程度的言論根本不可能對我們有任何精神打擊——底線?還遠著呢。
川普贏得選舉意味著什麼
毫無疑問,我身邊的同學老師只是美國人中的一小撮,屬於象牙塔裡飽食無憂的那種。不同人群有不同訴求,大學生更關心黑人移民同性戀、窮人更關心就業機會,這似乎也沒有誰對誰錯。民主機制的基本功能不就是讓不同的訴求都得以表示嗎,這樣的選舉結果也是民意表達,為什麼不能接受?
開始,我以為那些沮喪體現了精英與底層的脫離,以及當這種脫節被赤裸裸呈現後的驚訝與無力。像人們分析英國脫歐公投那樣的故事。
可並不完全是如此。
「不安全感」是我這兩天常常聽到的詞,伴隨著在寒風中瑟瑟發抖雙臂環抱的那種表情。
用我實驗室導師的話來說,「就像你開始在家裡發現一隻蟑螂,是啊很噁心,可是你以為這只是偶然事件,就像共和黨人偶然地把一個瘋子選成了總統候選人;可今天,我突然發現,我家裡不只有一隻蟑螂,柜子後面沙發角落是成千上萬的蟑螂……我感到很害怕。」
在我身邊許多人看來,投票涉及到的並不只是政治主張分歧:川普最糟糕的地方在於,他以現實的榜樣鼓勵人們肆無忌憚地表達惡意和傷害,而選票則表示了有那麼多人對此滿不在乎。
你以為自己生活在一個充滿善意的世界,卻不料大風一吹,所有人都變成魔鬼……
當我試圖去理解這種感覺,不得不再次感謝我不是在美國這樣的溫室環境長大——最早的記憶可以追溯到小學,泡在百度貼吧,我就已練就了對人們毫無遮掩的惡意淡然處之。
誰會像英文論壇上,一句句「您好」、「謝謝你的觀點」、「也許我的問題有些愚蠢,但還是想請問……」——那麼多廢話幹嘛?我們已經可以完全接受叫囂式爭論、人身攻擊,並上升到討論「如何優雅回擊」的層次。這非文明中的文明之光。
不確定的未來意味著什麼
當人們沉浸在感性的情緒中時,很難理性地討論,新總統的這個那個政策到底會有什麼後果,美國究竟會在哪些方面有怎樣的變化……確實是,我身邊的人,如前所述,很多還沉浸在一種PTSD般的狀態中,許多人還在希望「還有翻盤機會,川普可以不用當總統」——還不能振作起來去嚴肅地討論政策和未來。
作為半個局外人,我總是想:不用太悲觀吧,或許川普沒那麼不靠譜呢?經濟學家也不確定呀,自由貿易是不是該限制些許,難道川普說的就一定都是錯的嗎?
事實是,很多投給川普的人也抱有類似觀點:現在的政府已經很糟糕了,腐敗叢生官商勾結,幹嘛不給新人一個機會,賭一把試試看呢?
把自己當臺下的吃瓜群眾,看戲當然是越險象叢生越精彩。
然而對那些坐著過山車還沒系安全帶的人,前路的不確定性可能是最要命的一種恐懼。
這個時候,一個駕校都沒上過、駕駛理論也說不清楚的人,自信無畏地跳出來說我來當你們的新司機?
然後全車上的一半人居然投票決定讓那個新手上崗?
當我的朋友說起川普的外交政策和核武器相關言論,滿眼寫著「我不想接受這是真的」,我終於意識到「看戲模式」和「上車模式」的心態有多大差別。
如果只把美國大選作為一個政治、商業、社會學的田野研究課題,抱著胳膊拭目以待,當然任何結果都可以接受,也不會受到情感創傷。
可是誰能理解小白鼠的絕望呢?
此處很難引起共鳴:在我的經歷中,看戲都是在戲臺十公裡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