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0年1月6日-3月21日,應澳大利亞政府邀請,受中國政府派遣,張青松與董兆乾抵達澳南極凱西科考站,作為期兩個月的訪問和考察。他們由此成為首次登陸南極大陸並進行考察的中國科學家,拉開了中國40年來矢志不渝探索和認識南極的序幕。
2019年5月末的一天,紐約曼哈頓島中央公園陽光明媚,春意正濃,一位頭髮花白的中國長者信步綠樹紅花間,盡情地品味著春日異域繁華都市裡的清幽與寧靜。吸引他的除了別樣的景致,還有公園裡頗為獨特的地形地貌。雖已83歲,但他依然身板硬朗,手腳靈便。只見他時而蹲下身來仔細觀察,時而環視四周、對照比較。大型鼓丘、羊背石、冰擦痕、磨光面、槽谷……他一邊辨識鑑別,一邊舉起相機拍照記錄。這裡的冰川地貌典型而普遍,能否證明北美第四紀末冰蓋曾延伸到紐約呢?仿佛在一瞬間,他從閒暇的異域漫遊回歸到專注的科學考察,從走馬觀花的越洋遊客回歸到嚴謹的地質地貌學家。仿佛在一瞬間,他又回到了熱火朝天戰鬥過的南極雪野。
作為新中國南極科考的兩位先行者之一,他曾先後4次進入南極地區,完成了中國科學家踏足南極洲的夙願,取得了豐碩的科考成果。特別值得一提的是,他在南極科考中的研究成果和積累的豐富經驗為中國第一座南極考察站長城站建設奠定了堅實基礎,他更是以滿腔熱情和沖天幹勁投身長城站建站工作,並出任長城站副站長,為新中國南極事業的發展做出了卓越貢獻。他就是中國科學院地理科學與資源研究所研究員張青松。
冰雪奇緣
「此次南極之行,我一定努力爭取最好結果,順利歸來。萬一我回不來,請不要把我的遺體運回,就讓我永遠留在那裡,作為我國科學工作者第一次考察南極的標記。」
這是張青松臨出發前給所在黨支部信中的一段話,其為祖國南極科考事業奉獻一切的拳拳之心和赤子之情力透紙背。就在此10多天前,1979年12月19日,他正在青島撰寫考察報告和論文,籌備青藏高原北京國際討論會,突然間,一封加急電報召其火速回京。就這樣,他回京後被賦予了和海洋局的董兆乾一起去澳大利亞南極凱西科考站考察訪問的重任。
對此,時年43歲、一直從事青藏高原地質地貌研究的張青松頗感意外。時間緊急,他無暇多想,開始緊鑼密鼓地準備。他一方面廣泛閱讀與南極有關的資料,另一方面準備相關科考器具。在此過程中,他對南極氣候條件的惡劣程度和危險性有了進一步認識,而1979年11月28日在南極發生的一場慘烈的空難讓他覺得有必要對最壞打算做好心理準備和必要交代。為了不讓家人擔憂,他隱瞞了相關信息,只是在臨行前給黨支部寫了封信。
南極科考雖充滿風險,甚至有性命之虞,但對於張青松來說,無疑是莫大的幸運,因為當時,中國南極科考還未開始,中國科學家沒有機會造訪那塊神秘大陸。張青松對挺進南極的機會夢寐以求,在興奮、欣喜的同時,思考著幸運之神眷顧自己的緣由。他後來聯繫時代背景,大體上總結出一條根本原因和3條具體原因。他認為,根本原因在於改革開放的中國朝氣蓬勃,吸引了世界目光,各國期待與中國擴大交往。在此背景下,澳大利亞政府邀請兩名中國科學工作者到澳大利亞南極站考察訪問,以此進一步提升兩國關係。在中科院遴選人員過程中,張青松認為自己佔有「身體棒」「野外工作經驗豐富」和「英語好」3大優勢,也是具體原因。
中國訪客
1980年1月12日,南緯77度51分、東經166度37分,南極羅斯島麥克默多灣威廉士機場,一架LC130大力神運輸機平穩降落,從機上走下來的人中有兩位黑頭髮、黃皮膚的中國人,他們是張青松和董兆乾。他們沿梯拾級而下,踏上南極大陸。滿懷欣喜興奮之情,仔細地打量這塊期待已久而又完全陌生的大陸。一位外國同行用攝像機記錄下他們當時的樣子:羽絨服顯得臃腫厚重,但拉鏈全敞開著,沒有絲毫寒不可耐的窘狀;雖然墨鏡遮擋住了眼睛,但是燦爛的笑容頗具感染力,他們身後的背景就是活躍的南極埃裡伯斯火山。這是中國科學家的身影第一次出現在這塊冰雪大陸。
澳方不僅精心安排考察行程,而且該國南極局局長麥科親自全程陪同。張青松和董兆乾一抵達凱西科考站就感受到全站人員的深厚情誼,大家把他們視為大家庭中的一員,向其開放所有設備,及時提供各種幫助。澳方的開放精神深深感染了張青松,他真切感受到南極科考是全人類共同的事業,推進深入認識南極是各國共同的目標,為了這一共同的事業和目標,各國科學家守望相助,攜手努力。同時,張青松也更加深刻地體會到,由於種種原因,中國在南極科考中是後來者,與澳大利亞、美國等國家差距甚遠,必須加倍努力。他也深刻認識到,自己作為國家派遣應邀到訪澳大利亞南極科考站的科學家是非常幸運的,肩負的責任非常重大、承擔的使命無比光榮。唯有努力奮鬥,迅速增強南極科考本領,才能完成任務,不辱使命。
時值南極夏季,他不僅親身體驗到極晝裡太陽終日不落的壯麗景象,而且獲得了更多科考和學習的時間。失去了晝夜交替的時間參照,他索性以自己身體的承受極限來設定作息,爭分奪秒地進行科學考察和學習。然而,對張青松和同伴來說,這些並不容易。南極惡劣的天氣氣候條件意味著野外考察不僅要調動和使用豐富的專業知識,而且要規避各類風險,保障人身安全。向澳方同行學習則首先要克服語言障礙。雖然張青松在國內一直孜孜不倦地加強英語學習,但畢竟是第一次全面用英語溝通,並且很多交流內容涉及專業領域,難度可想而知。不懂就請教,聽不懂就隨時隨地查詞典,張青松贏得了澳方的高度讚賞。
不知不覺,兩個月的考察訪問結束了,張青松搭乘塔拉頓號運輸船踏上了歸程,沒想到剛出發不久,就遭遇到此行最嚴峻的考驗:肆虐的南大洋風暴讓偌大的船隻像飄零的落葉,狂風巨浪的顛簸整整持續了一天一夜。為了把自己固定起來,他緊抓扶手躺在床上,持續劇烈的顛簸磨爛了背部皮肉,再加上不停地嘔吐,那感覺真是「生不如死」。這大概是他深入骨髓的一段記憶,以致多年以後,一談到首次南極之行,張青松就會談到這一段,流露出劫後餘生的慶幸。
無冕站長
在第一次南極科考接近尾聲時,張青鬆了解到,在澳大利亞戴維斯站,還沒有人專門從事湖泊沉積和貝殼化石的研究,而這是他的老本行,此前多年,他一直從事青藏高原地質地貌與第四紀環境變化研究,發表了一批研究成果,積累了豐富經驗。於是,他向澳大利亞南極局局長提出加入1980~1981年澳大利亞戴維斯站越冬考察隊的申請,對方欣然應允。張青松又迎來了一次在南極大顯身手的機會。1980年12月15日,他抵達戴維斯站。這一次,他的科考工作從又一個南極之夏的極晝開始,隨後轉入漫長而寒冷的嚴冬。作為「中國南極越冬科考第一人」,他正在走出新的科研路徑,同時也翻開了中國南極科考新的篇章。
在南極科考站的每一分鐘都彌足珍貴,張青松對這來之不易的機會格外珍惜。他盤算著距離戴維斯站的夏至還有36個極晝,他必須充分利用好這段時間,才能把夏季考察任務趕完。同行們發現,這位44歲、全科考站最年長的中國大哥儼然是位拼命三郎,每天忙著外出考察,開挖剖面、採集標本、布設冰緣地貌測陣……每天常常工作超過18個小時。
南極進入漫長而嚴寒的冬季,中國大哥終於不再像夏日那樣一刻不停地忙碌,他除了做自己的工作之外,還樂於助人,時常給別人打下手。在此過程中,他認真觀察、努力鑽研,學習科考站建站的知識和管理運行的方法。他的英語交際能力這時已得到很大提高,可以輕鬆自如地與大家交流。開朗的性格、彬彬有禮的舉止、樂於助人的精神使他深受大家的喜愛與尊敬,這也使他產生了做戴維斯科考站「和事佬」的念頭。
澳大利亞南極考察站歷來有打群架的「傳統」。張青松決心憑藉全站老大哥的「地位」和與各方建立起的良好關係,再結合做思想工作,努力勸和。於是,他利用一起外出考察時機,與相關隊員談心,誠懇地分析雙方矛盾癥結所在,講解結怨衝突可能造成的糟糕後果,勸說其努力消解心中的不愉快,試著與對方和解。和則兩利,鬥則兩傷。他找機會做站長、副站長的思想工作,鼓勵他們展現出和解姿態。
機會終於來了,11月16日是中國大哥的生日,戴維斯站舉辦慶生宴會,大家都來參加,氣氛歡慶熱烈。或許是有感於中國大哥之前的苦口婆心和金玉良言,站長、副站長和多位科考隊員在宴會上紛紛發言,在送上祝福的同時,做自我批評,展現出誠懇的和解姿態,並承諾要按照中國大哥所囑,努力工作,不打架。張青松喜出望外,與大家頻頻舉杯,幹了兩瓶朗姆酒。張青松做和事佬的事跡受到澳大利亞南極局局長的點讚,他當面讚揚其是「一個不是站長的站長」。多年之後,張青松回顧這段經歷時,還忍不住感嘆:思想工作真管用!
雪野「長城」
1984年11月20日,上海黃浦江畔國家海洋局東海分局碼頭,清風拂面,水波蕩漾。新檢修過的「向陽紅10號」遠洋考察船和海軍「J121」打撈救生船起錨,緩緩駛離,駛向太平洋。在接下來的近兩個月航程中,他們將穿過赤道進入南半球,再從東半球進入西半球,經南美洲大陸最南端的合恩角進入大西洋,而後橫渡德雷克海峽,進入喬治王島麥克斯韋爾海灣。張青松和眾多科考隊員們一起站在甲板上向碼頭上送行的人群揮手作別,這是他4年之內第三次踏上南極之旅。與之前作為客人和合作夥伴到訪別國南極科考站不同,這一次他作為中國自己科考隊的成員趕赴南極,完成中國第一座南極科考站——長城站的建設任務。作為有南極科考經歷特別是第一個在南極越冬的中國科學家,張青松被委任為本次南極科考的副隊長,協助隊長做好相關統籌協調工作,帶領這支52人的南極考察隊,趕赴喬治王島。
12月27日,科考隊順利通過德雷克海峽,進入喬治王島近海海域。這裡是南極大陸邊緣的海灣,沒有抗冰能力的中國科考船較容易抵達,在此建設永久科考站是中國當時最現實可行的選擇。
對科考隊而言,接來下最緊要的是選擇具體的建站位置。科考隊之前已預選了一個地方,但是大家趕到時發現,該地已被烏拉圭科考隊佔據。面對意外情況,科考隊該做何選擇呢?科考隊隊長和總指揮認為,應該堅持之前的方案,仍在預選區域建站。這就意味著必須與烏拉圭科考隊分享該區域。張青松根據自己長期從事地質地貌研究的專業背景和在南極科考獲得的知識和經驗,提出不同意見。他認為,預選地登陸困難,地質地貌條件差,場地相對小,架設通訊網和氣象觀測站困難;此外,與烏拉圭科考隊分享該地容易造成糾紛,不利於將來開展科考工作。他在判讀航空照片和實地考察、取樣分析基礎上提出備選方案即菲爾德斯半島東岸區域,他認為該地條件更佳。
為了解決分歧,推進選址科學化,為中國南極科考事業發展負責,科考隊充分發揚民主。張青松徵得領導同意,召集科考班、通訊班和「向陽紅10號」副船長,以及大洋考察隊金慶明隊長,就選址問題開會討論,大家一致支持張青松的觀點。他的選址建議最終為科考隊臨時黨委所接受並報請國內批准。事後證明,這的確是一個科學而富有遠見的選擇,為之後的科研工作的開展及較大規模的改擴建預留了足夠的空間。
對選址之爭和自己在關鍵時刻力陳己見的勇氣,張青松顯得很淡然。他說,自己只是盡到一名科學工作者應盡的責任,科學就是要求真,科學家就是要敢于堅持真理。在長城站選址問題上,他就事論事,無任何私心雜念,不是為了個人搶風頭。對科考隊臨時黨委當時的表現,他由衷讚賞,面對爭論,臨時黨委堅持國家利益至上,尊重科學,既充分發揚了民主,又審時度勢地堅持了統一,是完全正確的。
選址之爭只是本次南極科考和建站中一個短暫的插曲。若干年後,時過境遷,除了當時的主要參與者之外,似乎很少有人能記起來,眾多關於長城站和中國南極科考的記述對此也鮮有披露。現在來看,這場爭論見證了在中國南極科考發端階段,民主決策、科學決策的過程,見證了一位科學家在此過程中展現出的精神、勇氣和作出的突出貢獻。
張青松的勇氣和貢獻還體現在接下來的艱苦建站過程中。12月31日,南極長城科學考察站的奠基典禮隆重舉行,辭舊迎新之際,科考隊開宴慶祝,兩艘船上充滿了歡慶氛圍,但是剛剛被任命為長城站副站長的張青松卻顯得焦灼不安,他深知南極夏天轉瞬即逝,天氣複雜多變,建站必須與時間賽跑。於是,他3次主動請纓要求登陸搭建帳篷,為修建碼頭、轉運建站機械和物資做準備。他獲準帶領18名隊員連夜登陸目標區域,搭好一頂頂帳篷,第一個「中國南極村」成型。此後,天氣突變,風急浪高,碼頭建設頻頻遭遇險情。48歲的張青松與科考隊的海軍戰士並肩戰鬥,參與碼頭建設和搶險。糟糕的是,他在一次碼頭搶險中,被鋼索絆倒,胸部撞在水泥墩上負傷,被轉到海軍「J121」打撈救生船進行X光拍片檢查,被查出兩根肋骨封閉性骨折,需靜臥修養兩周。建站關鍵時刻,分秒必爭,哪裡能休息那麼久,他3天後就又投入了戰鬥。或許真的是因為身體底子好吧,他就這樣與大家一起高強度勞動。
1985年2月14日,隨著「長城站」字樣的站標被精心鑲嵌入位,經過45天奮戰,中國第一座南極科考站宣告建成。22日10時許,盛大的新站落成典禮在漫天飛雪中開始,莊嚴的國歌響起,鮮豔的五星紅旗迎風招展。接著鑼鼓喧天、鞭炮齊鳴,現場一片歡騰。張青松與同伴盡情享受著勝利的喜悅。
踏足三極
1989年2月,張青松離開長城站,這是他最後一次作別南極,然而,他與冰雪的故事仍在繼續。他之後一度回歸到老本行青藏高原地質地貌研究,繼續與西崑侖-喀喇崑崙山和帕米爾高原打交道。上世紀90年代中期,他3次率隊登陸美國阿拉斯加北極地區,從事氣候與環境變化研究。2001年,65歲的張青松光榮退休。
回顧近40年職業生涯,張青松自豪於自己是中國為數不多踏足「世界三極」(南極、北極、青藏高原)的科學家。就這冰雪三極給職業生涯帶來的影響而言,他認為青藏高原讓自己取得的學術成就最大,南極給自己帶來的社會知名度最高。張青松強調自己已退休近20年,好漢不提當年勇,俱往矣。
一入南極終生緣。張青松所謂「俱往矣」的是科研學術和知名度,而不是他的興趣和關注點,多年來,他一直密切關注南極科考,特別是中國南極科考的進步和發展。崑崙站、泰山站建設運行,南極第五站選址羅斯海,「雪龍號」大修,「雪龍2」號建成、海試、交付,「雪鷹601」固定翼飛機入列……這些都是他關注的信息。他不僅通過各類媒體渠道關心了解這些信息,而且還通過業內的朋友,及時了解最新進展情況。
作為中國南極科考先行者,張青松把科普特別是青少年科普當作退休生活的一項重要內容。一方面,他會接受慕名而來的媒體記者採訪,通過媒體報導向社會傳播科學知識。他耐心回答相關問題,結合自己的科考經歷,給他們解疑釋惑。另一方面,他接受邀請,走進校園,通過學術講座和報告會等形式,面對面講述自己的科考經歷經驗、心得體會。
賞遊祖國的錦繡山河是張青松退休生活的主要內容之一,只是他的遊覽活動會時不時加入南極科考參觀的內容。比如2018年10月、11月之交,他和夫人在蘇州-上海-杭州三地之行中就安排了參觀雪龍號極地考察船的內容。參觀過程中,他巧遇老朋友雪龍號二副邢豪,並獲贈其親自設計和刺繡的船員帽。當天,張青松在微信朋友圈驕傲地曬出了那頂帽子,並配上了自己和夫人與二副在雪龍號前的合影照。越過大洋看世界,張青松遊歷的足跡有時出現在海外,盡情欣賞和領略異域的山河美景。仔細了解不難發現,他的視角往往帶有科學家的鮮明特點,提出與之相關的問題並認真探究著答案,而這些問題或答案可能隱藏著某個古老的冰雪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