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亦,山羊鬍,黑框鏡,春夏秋冬穿對襟中裝,說話語調慢慢悠悠,學生稱其「曾夫子」。
現任同濟大學哲學系教授的曾亦,本科畢業於復旦國政系,碩士博士都畢業於復旦中國哲學專業。談及自己走上儒學之路的關鍵轉折,是在他本科二三年級的時候,聽了謝遐齡老師講《論語》和《文化哲學》的課,「當時就覺得這是我以後要走的路了。他後來也成了我讀碩士和博士時的導師。」
曾亦的博士論文研究宋明理學,之後專攻經學。近年則以其對政治儒學和康有為的深度思考和鮮明立場,活躍於儒家學術圈。
一邊是課堂上帶領學生研讀儒學經典的他,以知識性的傳播為主,絕少涉及自己的思想。他還在家裡設有讀書會,帶學生讀典籍,自認比給博士生上課要更細緻和深入,像是「入室弟子」。每周一次,每次數十人,已堅持十五年,前後參加學生已滿百。「我最初舉辦讀書會時,就約束大家不要討論思想,而以文本的閱讀和詮釋為主。因為思想上的爭論,最後往往會落入無謂的意氣之爭,乃至導致團體的瓦解。」
另一邊是密切關注現實政治,思考經世致用之學的他。訪談中他對政府動向的了解,對歷史政治和現實外交政策的解析,都令人印象深刻。
值得一提的是,曾亦的《共和與君主——康有為晚期政治思想研究》一書於2011年甫一問世,就被解讀為「為君主制辯護」,更有人生發「保守者歸來」之感。他和郭曉東合力編著的《何謂普世?誰之價值?》則記錄了2011年一場儒家的討論會,其中關於婚姻制度、男女兩性關係的部分近日被放到網上,引發潮水般的批評。面對種種爭議,儒者曾亦會如何回應?澎湃新聞(www.thepaper.cn)為讀者一一展開。訪談分為上下兩篇,此為上篇。
:請問您近期主要的學術關心是什麼?
曾亦:我近段時間主要在和郭曉東合寫《春秋公羊學史》,大概一百萬字,已經快寫完了,2015年應該能出版。這是純學術的方面。另外我有一種很強的現實關切,主要體現在我對康有為的研究上。
澎湃新聞:如果對儒學知之甚少的讀者問「什麼是公羊學」,您會如何回答?
曾亦:公羊學其實就是中國古代的政治哲學。這幾年政治哲學很熱,而在儒家各種理論中,與政治理念和制度建設這些現實問題關係最密切的,莫過於公羊學。其他各種經典,對政治問題的討論,不過隻言片語而已,遠不如《公羊傳》那樣系統和有解釋力。公羊學的那些理論,譬如通三統、三世說、夷夏論等,即便放到今天,還是非常具有解釋力的。
像「通三統」,就是講一個新的王朝如何處理和前面兩朝的關係。比如對中華人民共和國來說,如何對待民國?其實幾十年來,我們的態度是不斷在改變的:在奪天下的時候、在毛澤東時代,我們對國民黨完全是負面看待的;但是改革開放以後,我們對國民黨的功勞,評價越來越高。
如何對待過去的歷史——這一問題和現實的關係是很密切的。
澎湃新聞:所以您選擇研究康有為和公羊學,背後的問題意識和現實關懷是什麼呢?
曾亦:一方面是學術上的關心,康有為是晚清公羊學的代表人物。
另一方面就是因為關心改制或變法的問題。所謂變法,其實是出自公羊家裡的一個重要理論,即孔子改制。改制,實際上就是變法。當年孔子改制,他面對的也是中國前所未有的大變局,這個變局從周公、孔子到漢初,長達數百年。通過這樣一場變革,中國才進入到之後我們看到的秦漢以來兩千多年的社會狀態。而這個主要是通過孔子改制完成的。
那麼到了晚清的時候,當時很多思想家都認為中國是面臨「三千年未有之大變局」。而康有為要變法,背後最深層的意思實際上是:面對西方如此巨大的衝擊,他想在中國和西方之間做一個折中損益,即確立中國今後要走一條什麼樣的道路。
而康有為講的變法,其實是下一個改制的開始,最終將確立以後中國幾千年的道路。不論是鄧小平的改革,以及今後儒家的努力,都應該納入這一歷史過程之中。我覺得,這樣一種努力可能要持續數百年,應該成為政府和無數學者共同努力的目標。
儒家不能沒有官方的支持,而且,還要主動尋求官方的支持 澎湃新聞:您大概也注意到了2014年政府在諸多方面對儒家的推崇和強調。請問作為儒家學者,您對這一現象怎麼看?
曾亦:我感覺到去年習近平的一系列講話,對儒家有一個比較明確的肯定。那麼在這種肯定裡,有兩點值得注意。
首先,他是肯定了儒家作為一種治國之道。而這一點與以前對傳統文化的肯定是很不一樣的。因為肯定儒家作為一種治國之道,其實和漢武帝當年「獨尊儒術」性質是一樣的。不再只是說儒家裡面有些好的思想,可用來作為教化世道人心的一種資源。他的提法裡對儒家政治方面的強調才是關鍵,這標誌著儒家作為一種政治理念和治國之道,開始得到了中央的肯定。
第二,他10月份在中央政治局第十八次集體學習時的講話裡提到的幾個詞,完全是公羊學的術語。這在以前是很罕見的。比如說「更化」這個詞,這幾年儒家都喜歡講的。還有「衰亂之世」、「昇平之世」,這正是公羊家講的「三世說」(認為人類社會是沿著據亂世、昇平世、太平世順次進化的過程),尤其是晚清公羊家喜歡講的。
這樣看起來的話,上面對於儒學的關注跟我們對儒家的期待,實際上已經非常接近了。一般來說,學界會走得更激進更快一點。但這一次發現,政府與學界幾乎走到一起來了。
澎湃新聞:我們知道您多年在復旦和同濟教授儒家思想相關課程,與社會上的儒學愛好者也有接觸。依據您的親身感受,國內接受儒家、儒家獲得發展的土壤是越來越好麼?
曾亦:應該是越來越好。並且民間土壤的發展先於官方的推動。因為社會上各種類型的國學班,包括老闆總裁的國學班之類,早在好多年前就熱了。有些人是出於知識上的興趣,有些是為了人生解惑。
澎湃新聞:不過聽起來這些民間自發的儒學熱和官方層面在推動的是兩回事?
曾亦:完全兩回事。目前對儒學的發展趨勢,實在是眾說紛紜。我知道澎湃之前有期採訪中,就有人說如果政府號召全國信儒家,他就會反對。可要知道,儒家的發展從來就離不開政府的支持。像清末民初,由於政府不支持儒家,儒家很快就垮了。儒家畢竟不是西方人講的宗教,不完全是紮根於民間的土壤,一旦上面垮了,就會很快失去影響。
這不像基督教,最初完全是民間信仰,被迫害了幾百年,還能頑強生存下來,最終還是得到了官方的認可和支持。但正因如此,沒官方的承認,就永遠是被迫害的命。
儒家不同於基督教,不需要烈士,只有賢士君子。如果儒家老是立足於民間發展,做些國學普及活動,實在是太低層次了。
澎湃新聞:那官方真的推行起來,你們不會有擔憂麼?
曾亦:很多人是這麼擔憂的。像當年董仲舒有一個再傳弟子,叫眭孟,他把公羊家的天人感應理論作了很極端的運用,結果被殺了頭。這種危險確實存在,你只要走政治這條路,是免不了的。我覺得儒家在介入政治時,也要有足夠的政治智慧,既志存高遠,又恪守本分。就是張橫渠講的「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聖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可謂任重道遠。
但無論如何,儒家不要過分強調自己的民間性。應作為一種精英性質的學說,要充分進入公共活動的領域。否則,就像明清時的各種民間教派那樣,淪落成秘密團體,甚至是邪教了。太民間了反而容易被鎮壓。
澎湃新聞:所以您認為是少不了官方的支持的。
曾亦:我認為,儒家不能沒有官方的支持,而且,還要主動尋求官方的支持。現在正是儒家重新解釋自己以體現時代精神的關鍵時機。儒家不會一味復古,孟子稱頌孔子為「聖之時者」,這是什麼意思呢?因為孔子不是恪守周禮,而是「與時俱進」,對舊制度進行損益變革,如此才能構建一套垂於萬世的大綱大法。這就是儒家講的「與時俱進」。
你看我喜歡講男尊女卑,又稱讚君主制,好像要一味復古似的,其實,我絕對不是人們誤解的那個意思。在學術上,我是試圖理解這些內容在古代的合理性,並挖掘出其中「尊尊」的精神,進而考察這種精神在現代社會的各種表現;在思想上,則探究這種精神在現代社會的合理運用和表現形式。
儒學的精神本就是講變通的,孔子講改制,康有為講變法,都是要變的。我知道不可能回到過去,一定要有所變通。而有些人貌似比較激進,反而顯得迂腐。
:您在書和文章中多次流露:未來中國道路的構建,一直是您的核心關懷所在。請問您對內政、外交、思想文化、社會生活等方面未來道路的思考,哪個比較有心得呢?
曾亦:當前儒家圈中,對此有明確完整構建的大概就只有蔣慶了吧。我說說外交吧,因為這和公羊家講的「內外學說」或者夷夏理論比較有關。
按照公羊學說,世界分成中國、諸夏和夷狄三個層次。這種劃分,也體現在現代國際關係中。比如二戰以後,出現了蘇、美兩個超級大國,各自帶著一幫盟國,爭奪世界霸權。蘇、美兩超相當於公羊學講的「中國」;他們各自的盟國,不論是「衛星國」還是「僕從國」,相當於同文同種的「諸夏」;各自把對方視為威脅自己的文化和制度的夷狄。
目前,中國外交上處於相對孤立的局面,真正很鐵的,或者說盟友,都很少。中國想要真正強大,光擁有自己的經濟實力和軍事實力是不夠的,要有一幫兄弟。那麼這個盟國,或者說諸夏圈在哪裡呢?按照公羊家的理論,一定要在同文同種的國家裡找。從前我們習慣講第三世界是天然盟友。但第三世界大多是亞非拉國家,既窮,又和我們的文化和人種完全不同,他們對我們能有多大用處?很難說。現在中國外交很大的難題,就是處理南海以及和東亞日韓朝三國的關係。這些國家在傳統的古代國際關係體系裡,其實可以算作是和中國同文同種的。中國今後不僅應該和他們搞好關係,還應納入我們的盟國圈,就像美國和西歐的關係那樣。
這個觀點我在去馬來西亞的時候,也和當地華人交流過。馬來西亞的華人比重,在東南亞是僅次於新加坡的。當年康有為去馬來西亞時,特地在一塊石頭上題詞「勿忘中國」。當地華人對大陸心心念念還是有嚮往的,又無法融入當地以馬來人為主的社會。因為華人常存「勿忘中國」之心,故影響了作為馬來國民對政府的忠誠。就在2012年,溫家寶訪問馬來西亞接見當地華人社團時,特地要求華人要向當地政府效忠。這是很特別的。我們肯定不會跑到美國對華人這麼講。其他地方的華人都多少能夠融入當地主流社會,但馬來不一樣。馬來西亞的華人不僅說漢語,學校也用華文授課。
另外我再說說對當前改革道路的思考,近來我關於這個問題思考得比較多。近代以來,一般有兩種思路。
一種是從孫中山開始到毛澤東,這是革命的道路。當時的左中右各派思想其實多多少少都帶有革命的色彩,都是革命大潮中的思想片段而已。從辛亥革命到1978年,長達近七十年。
第二種是從康有為晚清變法開始,到晚清新政,再到鄧小平的改革可以理解為是接續康有為改良思路的,走了大致五十年。現在還有一種說法,把這條改良道路向上追溯到洋務運動,這樣算來,就有近九十年的歷史了。這條改良主義道路的特點,我認為主要是回歸傳統,具有保守主義的特點。我們現在講保守主義,首先要保守的就是中華人民共和國這個基本框架,因為無論怎麼改革,也不能像前蘇聯那樣,把中共坐天下的格局給改變了。如果不堅持改革的保守主義內涵,那是很危險的,因為一不小心就可能搞成前蘇聯那樣的革命了。就像康有為當年搞改良就始終強調要對政府效忠,所以他和孫中山革命黨不一樣。這是保守主義的基本內涵。保守的另一個含義——革命往往是疾風暴雨式的,會把過去的傳統全部摧垮,但鄧小平的改革就是「摸著石頭過河」,走得比較穩,也走得比較慢,每一步看準了再走。我認為中國今後的道路也還是要走改良的道路而不是革命的道路。
:儒家學者內部現在其實也很多元。請問您如何看待自己在光譜中的位置?
曾亦:任何一種思潮內部其實都是可以分左中右的。我原來是偏「左」的。像二十幾年前大家都在講民主自由的時候,唯獨我就是反對的。後來到儒家的圈子裡,我也是偏「左」的,主要是指我認同這一點:共產黨建立現代中國的這一功勞不容否定,以及肯定毛澤東的開創之功。實際上站在儒家的立場上,是可以把毛澤東看成是本朝太祖的。儒家講「祖有功」,我是在毛澤東有建國之功這點上肯定其為太祖的。至於國內的「左」派,則是在「有德」的角度肯定毛澤東的,這就太「左」了,不是我能同意的。
澎湃新聞:但是因為您在《共和與君主》那本書中主張回到康有為,提倡君主制,所以也有不少解讀把您歸為保守主義?
曾亦:這個……我個人認為我是偏「左」的。但可能有人認為我是偏「右」甚至是極「右」,因為他們覺得我既然贊成君主制,那麼就是極「右」。另外,近來我從公羊學的角度肯定鄧小平以來的改革開放道路,也算是「右」的表現。
澎湃新聞:是的。
曾亦:但是君主在某種意義上是可以和國家劃等號的。所以現在的「左」派很多是有國家主義立場的。而自由派比較強調站在個人的立場。因此這麼分的話,我是偏「左」的。
中體西用:可以海納百川,但道統在孔孟那裡 澎湃新聞:我發現儒家內部對其它主義的容忍度也不一樣。像我們之前採訪過的白彤東和方旭東兩位老師,就比較偏自由派一些。但有些儒家就認為儒學應該是唯一正確的道路。不知曾老師怎麼看?
曾亦:方旭東是比較典型的自由主義,而白彤東帶有點國家主義的立場。還有秋風這兩年變化得比較快,使得他以前的有些朋友都不能適應。我是每碰見他一次,就發現他的立場更加向儒家靠一些。
我自己是一直主張中體西用的。在我看來,其基本內涵應該是:立足於中國自身的實際情況,其它各派學說只要能為我所用,就都可以用,無論是儒家還是儒家之外的中國傳統思想,也包括外來的馬克思主義、自由主義等等,都可以用。
還有一個意思。我有一些「左」派的朋友說,他們也講中體西用。那麼他們講的和儒家的區別在哪兒呢?他們認為,中國的馬克思主義本身也是中體西用的一個體現——從毛澤東開始歷代中國共產黨人立足於中國的實際情況,把馬克思主義與實際相結合之後的結果。那這個就和儒家講的有根本的區別了。
關鍵在於,儒家在講中體西用的時候,裡面還有一個「道統」的觀念。像「左」派你要追根溯源的話,最後還是要追到馬克思那裡去的。但中國的道統,你最後只能追到孔孟那裡。關於這一點,孫中山當年有過一個很好的表述。本來孫中山的三民主義,在很大程度上是來自於西方的東西,但他到了晚年,他認為他的三民主義是在孔孟道統裡面的。也就是認為,孔孟這一道統,在不同的時代有不同的表現。在他的那個時代,就表現為三民主義。在我們這個時代,可能表現為另一種形態。但源頭只能在孔孟那裡,而不能找一個西方人來認祖歸宗。
所以在我看來,不論儒家內部哪一派,他至少都得承認中體西用的這兩層意思:一方面立足於中國的實際,可以海納百川,什麼都能吸收;但另一方面,還是有一個道統,有一個不變的東西在。當然具體的理解會有一點區別。
:那您說的「道統」是指什麼呢?
曾亦:所謂「道」,就是指先王之道,即古代聖賢們引導中國人民走的道路。歷代的聖賢們,從傳說中的堯舜禹湯文武周公,再到孔子、董仲舒、朱熹,最後是康有為,他們對這條道路的開拓和探尋,就構成了「道統」。孫中山認為自己是接續這個道統的,那就可以考慮放到這個道統裡。如果像「文革」那樣批周孔,不論「左」派怎麼講「中體西用」,也就不在這個道統裡了。
澎湃新聞:儒家在對什麼是道統上能達成共識麼?
曾亦:儒家對於接續孔孟道統,應該沒有什麼異義。但是,到底哪些人在這個道統裡,則會有不同的看法。譬如,我推崇康有為,但當時很多人就批評他是「貌孔心夷」,就不能算在這個道統裡。但我認為,康有為在晚清那個背景下主張變法改制,是真正理解孔子的,是「聖之時者」,當然在這個道統裡了。因為孔子的精神在不同時代,會表現為不同的學說,不能一味拘泥於既有的學說。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