齊魯晚報·齊魯壹點 記者 王昱
有位客官私信昱弟聊天,一聽說昱弟是學歷史出身的,他起了興致:「很好啊,咱們中國5000年的歷史,你有很多可以談的麼!」
感謝這位客官的點題,不過五千年文明這個選題……不是昱弟不想寫,是臣妾做不到啊。
嚴格來說,5000年文明這事兒在中國其實不算歷史,只能算是一種信仰——而且還是個西方人給咱創造的信仰。
是的,很多人可能不知道,最早在中國提出中華文明有5000年歷史的,其實不是個中國人,而是個西方傳教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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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世紀,也就是明末清初的時候,有個義大利傳教士給自己取了個漢名叫衛匡國(1614年-1661年)
這個衛先生在跟中國士大夫談話的過程中發現了個十分有趣的現象——中國人特喜歡談歷史,動輒三皇五帝、夏商周之類的,但對於這些歷史究竟是什麼時間發生的卻不甚了了,大部分只能說個「萬古」「百代」之類的虛數,再一細問就抓瞎了。
是的,雖然中國二十四史裡都有年表,但中國士大夫們基本不會去計較每段歷史究竟有多長,能知道個「周家八百年」「兩漢四百年」就很不錯了。
衛匡國覺得這很有意思,有必要幫中國人規整一下時間觀,於是在徐光啟等人的幫助下,他寫了一本叫《中國上古史》的書,從神話中的伏羲一口氣算到了西漢哀帝元壽二年,也就是公元元年。這一算不得了,直接得出了一個「伏羲出生於公元前2952年」的結論。
把他都算上,中華文明才有五千年。
由於衛匡國是中國有史以來第一個具體算了算歷史時間的人,「5000年文明」這個說法後來也就出口轉內銷,成了中國人眼中的定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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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問題是,別說伏羲是神話中的人物,上古史斷代這個事兒即便放在今天,在歷史學上也是個很大的工程。主職傳教、兼職研究中國歷史的這個衛匡國憑啥算得這麼準呢?
其實,把神話和歷史混雜在一起、再鐵口直斷一下,這是17世紀歐洲傳教士們流行的一門學問。與衛匡國同時代的17世紀英國大主教厄謝爾當時曾搞了一份年曆,認定上帝造人這事兒是公元前4004年發生的。
牛津大學有個副校長萊特富特更牛,說是經過他的細心考證,上帝造人的確切時間是公元前4004年10月23日上午9點整。
把創世紀算上,西方人覺得他們有6000年文明史。
當然,無論是厄謝爾還是衛匡國,他們的這些算法其實都是貌似嚴謹、實則經不起推敲的偽科學。但這在當時流行一時,當西方人認定中國人有5000年文明的時候,他們其實自認為自己的歷史有整整6000年。
所以衛匡國說中國有5000年歷史時,其實是在暗示中華文明是個「後進生」,比他們西方還晚了一千年。
但這個算法在後來變了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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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19世紀以後,由於科學革命尤其是考古學的發展,歐洲人逐漸拋棄了那套把歷史和文化混在一起談的歷史觀,開始以出土文物給各文明定性——古埃及大概有5500年的文明史;兩河流域更早,距今6000年以前就有城市和楔形文字了;古印度文明5000年;古希臘文明大概出現在3000年前。
這裡就出現了一個問題,我們的中華文明無論怎麼算,都圓不上之前衛匡國所說的5000年文明這個說法。有考古實物證據的商代文明只能算到3000年前左右,即便算上商代的王表,也只能追到3600年前。即使再算上傳說中的夏朝(約公元前2070年-公元前1600年),中華文明按世界歷史標準看也只能勉強算4000年。
但算上夏朝這樣缺乏實物考證的朝代,其實是不被國際社會承認的。因為如果中國可以這樣算,那麼希臘也可以將它的荷馬史詩中的歷史也算上,印度更可以將它的羅摩衍那算上,那人類各文明歷史就成了一場吹牛大會了。
所以近代國際公認的中國歷史,其實只有3000年。近些年來在考古工作者的努力下,有望達到3300年左右。
但問題是,近代剛好是中國民族主義發育期,把我們文明的年歲說得這麼短,很多人嫌不夠壯聲勢。再加上我們的東鄰日本人當時也是個牛皮大王,自吹自己的文明有2600年的歷史。1940年,全日本還搞過一個「慶祝神武紀元2600年」的盛大國慶,慶祝他們傳說中的神武天皇登基整整2600年。
中國近代的民族主義先驅們很多曾留學過日本,熟悉日本人的這套宣傳,覺得咱中國歷史上好歹是他們的老師,弄不好還是半個祖宗,他家都有2600年,咱怎麼說都得翻一倍吧?
於是辛亥革命成功後,孫中山和同僚們就把衛匡國那本《中國上古史》又翻了出來看了看,覺得伏羲這種人首蛇身的傳說人物畢竟太扯,還是用黃帝的誕辰、也就是公元前2698年,當作了紀年元年。
1921年,孫中山就任臨時大總統後,通電各省「以黃帝紀元4609年作為中華民國元年」,中國普通老百姓就是從這時起才有了「中華文明5000年」的認知。
而這個認知也是大幅度四捨五入來的——連有「孫大炮」之稱的中山先生說的,本來也是4600年左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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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實,20世紀初是全世界都挺奇葩的時代,同時代的英國人相信他們的祖先凱爾特文化有3000年的文明史;希特勒讀到的德國地攤書則告訴他,德意志是雅利安神族的後代,有上萬年的文明史。
這種各國比這當別人祖宗的歷史觀背後,是當時泛濫的的民族主義氛圍,正是這種氛圍最終導致了兩次世界大戰。
所以昱弟很不喜歡如今網上一些極端民族主義小白的調調,動輒拿「五千年文明史」說事,甚至「我們有文明時,西方人才剛從樹上下來」,這種論調讓人感覺他們還活在20世紀初——其實人家的歷史跟我們的差距沒那麼大,當3000年前我們真正進入文明階段時,古希臘文明的初曙也在愛琴海畔出現。中華文明與西方文明,其實都屬於同時期成長的「軸心文明」,談不上誰比誰更古老。
二戰過後,各民族也都理性多了。今天世界衡量文明的考古學標準,是要有城市、文字、青銅器和國家制度。這一衡量下,除了古巴比倫和埃及文明這兩個「萬年老怪」隨著考古學證據越挖越多,歷史越來越長,其他文明的長度都大幅縮水。
今天你去日本大街上問日本人,日本歷史有多長,大部分人都會覺得只有一千來年左右。如果誰再拿虛無縹緲的「神武紀元」跟你說事兒,這人八成是死硬的右翼分子沒跑了。
所以我們的五千年文明史觀,是不是也到了反思一下的時候了呢?
畢竟當年這個牛,還是西方人替咱吹的。
想起前幾年中美關係還好的時候,川普來華訪問,到訪故宮時問了一句「所以你們有五千年的文明史?」我方領導人立刻回應稱:「有文字記載的是三千年。」
我們領導人的這個回應真的很有水平,川普這裡明顯是在給咱挖坑,如果我們當時把這個牛皮直接應承下來,不知大嘴的特總如今會拿這個說法作什麼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