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年1月1日,日本首相安倍晉三在《年初所感》中指出,今年是明治維新後的第150年,150年前,明治日本在亞洲即將淪為殖民地的重大危機中起步,克服「國難」,一鼓作氣,推動了日本的近代化建設,創造了新的國家。如今,日本面臨著「少子老齡化」這個堪稱「國難」的問題,安倍呼籲日本的國民們像150年前的先人們一樣,相信未來可以改變,並展開行動,創造新的國家。
對於日本而言,2018年可以算作一個比較特殊的年份。早在1868年10月23日,日本改元「明治」,定下了「一世一元制」,規定唯有皇位更替時方可改動年號。在經歷了明治、大正、昭和、平成四個年號之後,2019年5月1日起,日本皇太子將繼承天皇之位。換言之,2018年是日本平成時代最後一個完整的年份。
9月20日,安倍晉三成功連任日本自民黨總裁,如果一切順利,他的首相生涯將延長到2021年,有望成為日本歷史上任期最長的首相。作為即將橫跨「平成」和新紀元的首相,安倍晉三在《年初所感》中表現出對明治維新的禮讚。一方面是為了鼓舞日本國民產生戰勝困難的勇氣和決心;另一方面,未嘗不是山口縣政治家的一種特有的驕傲感。
10月23日,日本政府在東京的憲政紀念館舉辦「明治150年紀念儀式」。事實上,1968年10月23日,在日本武道館主持「明治100年紀念儀式」的首相——佐藤榮作同樣是山口縣出身,而且,佐藤榮作是安倍晉三外祖父的弟弟。2015年8月,安倍晉三就在山口縣演講道:「明治50年是寺內正毅,明治100年是佐藤榮作,……我是山口縣出身的第8位首相,如果努努力堅持到平成30年(2018),那麼明治150年就是山口縣的安倍晉三首相當政。」
明治維新150年慶典儀式確實,從1885年(明治18年)以來,日本共產生了62位首相,其中,伊藤博文、山縣有朋、桂太郎、寺內正毅、田中義一、岸信介、佐藤榮作、安倍晉三這8位首相來自山口縣。安倍是日本歷史上的第57位首相,於2006年9月至2007年9月初次組閣。另一方面,菅直人作為日本歷史上的第61位首相,雖然在山口縣出生長大,直到高二那年才搬到東京居住,祖籍卻在岡山縣,選區則在東京。2013年山口縣舉辦「山口縣總理大臣展」時,菅直人的名字並不在列。
如今,安倍的暢想終於成真,無怪乎他對明治維新持有肯定的態度。畢竟,明治維新就是山口縣政治家興盛的起點。
山口縣的前身——長州山口縣位於日本本州島的最西端,三面環海,東接廣島縣和島根縣,南望九州島。即使是在今天的日本,山口縣也絕對算得上是偏遠地區。對中國人來說,山口縣最出名的城市應該是下關市。1895年,李鴻章和李經方與日方的伊藤博文、陸奧宗光就是在下關(當時叫作「赤間關市」,俗稱「馬關」)籤訂的《馬關條約》。
從江戶時代到1871年日本實行「廢藩置縣」之前,山口縣還不叫「山口縣」,而是叫「長州」。長州藩的藩主姓「毛利」,早在16世紀中葉,毛利氏就佔據著本州島西部的廣袤土地。1596年,豐臣秀吉(1537~1598)任命五位最具實力的大名(「五大老」)共同統轄政務,實則意在防範「五大老」之一的德川家康,以使自己的幼子豐臣秀賴坐穩政權。當時,毛利氏的毛利輝元同樣位列「五大老」,由此可見毛利氏之強大。可是到了1600年,石田三成率領的西軍與德川家康率領的東軍在關原一決雌雄,德川家康取得最終的勝利。這樣一來,毛利輝元作為關原之戰名義上的西軍總大將,其領地、勢力必然遭到嚴重削減。因此在江戶時代,長州藩被迫遠離政權的中心。
儘管如此,在兩百多個藩國當中,長州藩的領地仍然可以排到前列。而且,江戶時代的德川幕府雖然通過「參勤交代」(大名一般每兩年中有一年住到江戶)等方式控制大名,但是一般情況下,大名不用向幕府繳納賦稅,他們在自己的藩國擁有較大的自主性。這種政治體制就為幕末時期薩摩藩、長州藩坐大埋下了伏筆。
薩摩曾經佔據優勢眾所周知,推動明治維新的兩大勢力是薩摩藩和長州藩。雖然在今天看來,長州藩笑到了最後,然而在幕末時期,與長州藩相比,薩摩藩曾經佔據著一定的優勢。
薩摩藩的據點位於如今日本九州島的鹿兒島縣、宮崎縣一帶,遠離本州島,藩主是島津氏。從鎌倉時代起,島津氏就控制著這片區域。關原之戰時,島津氏與毛利氏同屬西軍,因此在江戶時代同樣遭到德川幕府的防備。幸運的是,關原之戰後有人說和,幫助島津氏保住了舊有的領地。不僅如此,明清時期,琉球王國接受明朝、清朝的冊封,屬於藩屬國地位,卻於1609年被薩摩藩入侵,形成「兩屬」狀態,其後一面向中國派遣朝貢使節,一面向日本派遣謝恩使、慶賀使。如此這般,薩摩藩的控制範圍就增多了不少。
當時,日本用稻米的收貨量來表示領地的面積,薩摩藩為77萬石(1石相當於180.39升),長州藩為36.9萬石。兩者差距看似明顯,然而或許是因為遭到豐臣政權乃至德川政權的防備,薩摩藩的計算標準是未脫殼大米的重量,其它藩則為脫殼後大米的重量,如果換算成脫殼大米的重量,薩摩藩實際石高應為36萬石。
19世紀初,日本各藩和幕府都面臨著嚴重的財政危機,三四十年代,調所廣鄉和村田清風分別在薩摩和長州實施財政改革,兩者都取得了顯著的成效。特別需要注意的是,兩藩都從走私貿易中獲得了巨大的利潤。其實在17世紀末到19世紀中葉,日本實行鎖國政策。鎖國時代共有4處港口對外開放,即長崎口、對馬口、松前口、琉球口。其中,長崎由幕府控制,負責與荷蘭及清國之間的貿易;薩摩藩通過琉球與清國展開貿易;長州藩則沒有對外開放的港口。儘管薩摩藩在對外貿易中具有一定的合法性,但是品種、數量都受到幕府的限制,因此大舉走私。而長州藩因為三面環海,與朝鮮較近,於是經由對馬島和朝鮮展開走私貿易。
除了發展經濟以外,薩長兩藩還很注重發展軍事。英國學者威廉・G・比斯利指出,早在19世紀四十年代末,薩摩藩就積極開展軍事訓練、進行軍事改革,19世紀五十年代,薩摩藩已經創建了來復槍隊和新式騎兵隊,並對造船等西方工業進行了積極的嘗試;長州藩雖也採取了類似的行動,但其規模小於薩摩。
如上所述,薩摩藩和長州藩都在幕末時期成長為實力強大的雄藩。不過,薩摩藩藩主的父親島津久光作為幕末薩摩的實際掌權人,是「公武合體」運動的支持者,主張聯合朝廷(公家)和幕府(武家)的力量來改造日本的權力結構。與之相比,長州藩表現得最為激進,高呼著「尊王攘夷」。兩藩甚至曾相互對立,懷有敵意。經歷了多番曲折之後,薩長兩藩都認識到「攘夷」的不可行,1866年,薩長兩藩在坂本龍馬等人的撮合下結成「薩長同盟」,共謀推翻幕府。然而,長州藩因接連遭遇「文久三年八月十八日政變」「四國艦隊炮擊下關事件」的打擊,還被幕府兩度討伐,勢力有所減弱。於是,在1868~1869年的戊辰戰爭中,新政府軍的主力雖然由薩摩、長州、土佐三藩的藩兵構成,但是薩摩軍團明顯更為活躍,著名的「江戶無血開城」就是由薩摩的西鄉隆盛和幕府的勝海舟談判實現。
長州以教育取勝儘管戊辰戰爭直至1869年才結束,但是在1868年舊曆四月,新政府軍兵不血刃拿下幕府老巢江戶(東京)時就已經取得了實質上的勝利。1868年,日本進入明治時代。
日本史學家坂野潤治認為,作為明治維新的兩大功臣,薩摩和長州兩派呈現出了此消彼長的態勢。原本,薩摩派的優勢非常明顯,然而在1873年,日本政府圍繞是否徵討朝鮮一事展開了激烈的論爭(「徵韓論」政變),以此為契機,薩摩派分裂成了兩派——西鄉隆盛的「強兵」派和大久保利通的「富國」派。另一方面,長州派卻一直在木戶孝允的領導下,以立憲制的實現為目標。
1877年木戶孝允病重身亡、西鄉隆盛兵敗自殺、1878年大久保利通遇刺身亡。按理說,「維新三傑」的過世應該會給薩摩和長州雙方都帶來沉重的打擊,然而事實上,薩摩派自此走向衰落,長州派反而成為了最後贏家。坂野潤治認為,其中一個重要原因就是長州後繼有人。
後繼有人的前提是長州藩重視教育,為有才華的人提供了上升的渠道。
江戶時代,各藩都為藩士子弟開設了自己的官方學校,即「藩校」。在全國兩百多所藩校當中,有兩所藩校被列為日本「三大學府」之一,即水戶藩的弘道館和長州藩的明倫館。弘道館創設於1841年,是尊王攘夷思想的重要據點。與之相比,明倫館的歷史卻非常悠遠,創立於1719年。也就是說,明倫館在幕末時期已經是一所百年老校了。
長州藩的毛利氏素來就有好學的傳統,歷代藩主除了為明倫館提供經濟支援以外,還會親臨明倫館、與館中學子共同聽講,或是設立獎勵制度、激發學習熱情。1838年,長州藩改革家村田清風提出了一條藩政改革的基本方針,即「以文武之教,養清廉剛毅之士」,獎勵文武、重用人才成為他的一大主張。在這樣的背景下,明倫館整理藏書、獎勵文武方面的優秀學生、改造習武場地等。1849年,長州藩藩主毛利敬親把明倫館轉移到萩城(萩市)一帶,明倫館的面積變為5萬平方米,擴大到原來的15倍。特別值得注意的是,明倫館還引入了西洋醫學和兵學,著名思想家吉田松陰曾在此執教,木戶孝允、井上馨、高杉晉作等風雲人物也曾在此學習。梁啓超當年流亡日本時就曾根據吉田松陰和高杉晉作的名字,給自己取了個日文名「吉田晉」。
除了藩校以外,還有鄉校、寺子屋、私塾等學校為藩士、平民子弟提供教育。據《日本教育史資料》記載,幕末維新時期,全日本有108所鄉校,山口縣(長州藩)有20所,排名全國第一。並且,山口縣的寺子屋和私塾數量也位居前列,其中,寺子屋1304所,排名全國第二,僅次於長野縣的1341所;私塾106所,排名全國第四,前三名分別是岡山縣的144所、長野縣的125所、東京府(明治初期,東京還不是「都」)的123所,而在當時,全日本一共有1140所私塾。
特別是從江戶時代末期以來,長州藩的寺子屋、私塾數量急劇增加。據《山口縣教育史》統計,從1848年到明治時代的前一年,即1867年,大約20年間,長州藩的寺子屋增加了745所;從1853年「佩裡來航」打開日本國門到1867年,大約15年間,長州藩的私塾增加了46所。由此可見長州藩在嚴峻國際形勢下爆發的教育熱潮。
千萬不要小看私塾的力量,長州藩的學子們在寺子屋接受完初等教育後,約有十分之一升入私塾,接受更高的教育,教師多為武士,也有農民、僧侶、神官、醫生等。其中,最為成功的私塾是松下村塾,吉田松陰曾在此執教,日本立憲政治的奠基人伊藤博文、日本近代陸軍的奠基人山縣有朋等知名人士都曾在松下村塾學習。
伊藤博文(照片來源:《近世名士寫真》)1885年12月,日本政界圍繞初代內閣總理大臣(首相)的人選問題展開討論,當時有兩個人選,一位是三條實美,另一位是伊藤博文。三條實美作為太政大臣,出身高貴,獲得了許多人的支持,相比之下,伊藤博文的出身就顯得過於低微了。在這個關鍵時刻,井上馨指出,「未來的日本總理讀不懂外國電報可不行」,山縣有朋也贊同道,「那就除了伊藤君以外沒有其他人能擔當此任了」。就這樣,長州派的伊藤博文成為了日本歷史上的第一位首相。
歷數日本歷代首相,薩摩(鹿兒島縣)出身的首相只有黑田清隆、松方正義、山本權兵衛3人。二戰之後,更是一個鹿兒島縣的首相都沒有。而生在東京、長在東京的安倍晉三則以自己的祖籍山口縣為傲,並對明治維新表達了禮讚之情。誠然,明治維新使日本在短時間內躋身強國之列,但也讓日本走上了擴張殖民地的道路。「明治100年紀念儀式」之後,日本學界掀起了對明治維新的反思熱潮;「明治150年紀念儀式」之後,日本人對明治維新又將持何種認知?
(本文作者系日本名古屋大學博士、上海社會科學院世界中國學研究所助理研究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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