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選自雪小禪《我只向美好的事物低頭》
點擊上方綠標聆聽月光播讀
在雲南,雲是低的、厚的、稠的、甜的。空氣中蕩漾著野性的芬芳, 每一寸空氣都是自由的、沒有分寸的。想起雲南,先想起雲南的雲,大朵大朵的,像去殉情的群羊。雲南有風花雪月,但云南沒有叫風南、花南、雪南、月南,雲南偏偏叫「雲」南,可見雲是有多麼重要。
仿佛就是為了去雲南看雲,和那相思的、野性的、又聽話又不聽話的雲是同謀。同樣的純粹,又同樣的邪惡,飄來又蕩去。那些與眾不同的雲,那些仙風道骨的雲,那些有預謀要去銷魂的雲——只有雲南的雲是這樣的雲。
雲南的天空是低的,是和我們的手、心緊緊連著的,一伸手就能夠著了!那空氣是甜膩的、蕩漾的,纏繞在身體每個細胞裡,都有了懶散, 也有了野性——在雲南,如果不躺在草地上發呆,如果不放歌,如果不喝醉了,如果不愛上一個人,那來雲南幹什麼呢?
雲南是有巫氣的,這個巫氣瀰漫在每個日常裡。去過一個布朗族的村寨,男人在月光下抽菸,黝黑的皮膚有光澤,女人在月光下織布,手上有滄桑皺紋。
年輕人在跳舞,篝火燃了起來,天空澄明乾淨,藍灰的調子真迷人啊。我坐在月亮下喝米酒,喝著喝著就喝多了。米酒的後勁大。
2011 年的春天,我跟著中央電視臺二頻道去拍紀錄片《探秘蝴蝶谷》,與兩個老科學家翻山越嶺去找蝴蝶。那真是一段美妙的時光,兩位老科學家分別叫周雪松、劉家柱,蝴蝶專家。那是我第一次去雲南腹地,在幾乎無人的深山和原始森林中找蝴蝶……那些蛇、大象……那些叫不出名字的植物,那些茂密的植被,還有說不出的神秘和巫氣。
片子拍完之後我們開始喝酒,米酒很甜,這一點迷惑了我。漸漸我便喝多了——它的後勁在下半夜呈現了出來,我開始瘋狂嘔吐,連膽汁全吐出來了,後來我昏了過去。
我以為我死了,但我明明覺得有雲在飄。鐵窗上還掛著我買的雲南刺繡,雲南女人背孩子用的布,還有一些銀飾。我夢見有人在我床前跳舞念咒,用刀劈來劈去。
第二天我醒了才知並不是夢。當地人請了人來為我招魂,周雪松教授還讓我吞了一點點鴉片——我的命終於保住了。這是一次驚心動魄。雲南的血液裡是有鴉片的。它讓人醉,而且有想墮落的衝動。這是雲南, 天高地厚海闊雲低。有一種說不清的欲罷不能。
第二次驚心動魄是在西雙版納。茶人帶我去原始森林採古樹茶,天黑了,月亮在上面,我就走啊走。一尺之外就是懸崖啊,我不知道害怕了。西雙版納的月亮真亮真圓啊,露水打溼了衣裳,荊棘遍地,腳和腿已經被草割傷。
我坐在古茶樹下唱戲,猛然覺得來生來世——如果有來生,就做一棵古茶樹,在森林裡,活個地老天荒,承受天地光陰的雨露恩澤。但我們迷了路,幾乎走不出原始森林了,越來越危險了。
不知為什麼,我開始迷戀那危險的氣息——那味道是鹹的、迷離的。我怎麼會不害怕呢? 是因為雲南那又大又溼又亮的月亮嗎? 我感覺腳在流血,染紅了襪子,但和恐懼比起來,疼痛這麼弱。
後來才知被蛇咬了,蛇的牙印在我的腳上。但我活著回來,喜氣洋洋泡小禪茶——自己在原始森林裡採來的古樹茶,每一寸光陰都呈現出動人的光澤。無論是深陷泥沼還是花枝春滿,居然都記得這樣刻骨銘心, 而雲南的尤其深,仿佛銘刻。
我又愛吃雲南菜, 野味十足, 不講究, 卻味道鮮美濃烈。汪曾祺在西南聯大上學時吃過很多雲南菜,後來都寫到《人間滋味》裡。這樣的人天生長著會吃的須子,哪裡有好聞的味道,一下子就觸到了。
北京和上海有很多雲南菜館,是離開了雲南的雲南菜,差了那麼點意思。
幾大菜系沒有雲南菜,忒野,上不了臺面。但我恰恰喜歡雲南菜的這份野。不在乎的樣子,品相也不講究,什麼都可以做成菜似的,蟲子也能吃。還有一種山上的野菜,是雲南的芫荽,那個味兒,又辣又腥。
還有折耳根,又叫魚腥草,一般人難以承受它的腥,我吃起來恰恰好, 再放上小米辣,恰恰好。
還有米線, 一大盆, 蹲在地上吃。我在蒙自吃過幾天米線, 鮮啊! 再也沒吃過那麼好吃的米線了, 每一寸都潤滑滑鮮嫩嫩的, 又加了辣椒和鮮羊肉,至今沒忘。
騰衝的罈子雞也好吃, 一個人吃過一整隻, 餘味繞梁。釀雪梨、雲南春卷、炸洋蔥、三七汽鍋雞……又酸又辣的蘸水,重油醇厚,熟而不爛,嫩而不生。在雲南吃上半月,胃就大了,但還不夠。
雲南還吃花, 把花做了鮮花餅、糕點, 把盛開的荷花用油炸了, 把荷葉做成菜、湯……你想不到的東西都能吃。在北京的雲南菜館我經常去,不正宗,但到底能解饞。
我還吃過雲南的八大碗,聽著滇劇,一邊吃一邊跟著唱。八大碗:扒、燜、醬、燒、燉、炒、蒸、熘,用大鐵鍋山柴火做熟。我跟在人家大廚後面唱戲,像個女瘋子。
盛八大碗的碗是雲南老碗。二十世紀七八十年代的碗,好看,又樸素又典雅,是七八十年代那個意思。肉吃完了,要了一個碗,上面寫著: 長生不老。碗底有一隻孔雀。後來看到後廚小紅花的碗,也美。但缺了口,跳上鍋臺就偷了一個,又覺得不合適,還是告訴了人家,但那個心跳真美。
雲南的器物樸素天真,陶罐十塊錢一個,遍地都是。我背了一堆回來,家裡好像要賣陶罐似的。
雲南的茶也好。普洱、滇紅…… 特別是普洱, 大開大合, 野生的壯闊,迷人的幻化——只有在雲南才有普洱,也只有在雲南,天地蒼茫才有這神秘口感卻又撩人心肺的普洱。
我喝了普洱很少喝別的茶了。與人鬥茶也多是普洱,而且是生普。這些老茶伴著我度過一個又一個空虛、寂寞、無聊的下午,煮了普洱、賞賞字畫、聽聽老戲、養養菖蒲,大抵是中國文人的路子。也忘記了年齡,更忘記了光陰。但一口下去,雲南就撲面而來的——我骨子裡,埋葬著一個前世的雲南。
圖片攝於雲南,來自雪小禪微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