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從沒見過湯瑪斯,但聽父親說了他幾十年,腦子裡大致都能描繪出他的樣子。
湯瑪斯是什麼人?他是個義大利牧師。五十年代,父親在赤坎龍口裡的天主教堂裡上小學,那時候鄉村小學設備簡陋,恰好管區大隊有又個懂中文的義大利牧師,於是大隊便將天主教堂設立成小學,取名「永堅小學」,湯瑪斯就是那裡唯一的老師。
(龍口裡教堂遺址)
利瑪竇來中國的時候,是中國一個鼎盛時期;而湯瑪斯來到中國傳教,卻是中國的一個動蕩時期。天主教於光緒二十三年傳入開平,首先在赤坎落腳。湯瑪斯所在的龍口裡大教堂就是是廣州石室聖心大教堂的神父魏暢茂所籌建的,於民國十一年在龍口裡建成。湯瑪斯是隨魏暢茂來開平的第二批傳教士。
父親在龍口裡天主教堂上小學的時候,湯瑪斯已經是四十多歲的中年男人,父親說他一頭紅髮,勾鼻碧眼,卻操著一口流利的開平話,那時候湯瑪斯已經在開平呆很多年了,五十年代,這邊的環境很艱苦,湯瑪斯那時候入了黨,生產隊還分給他一頭牛,讓他住在離教堂不遠處的一所碉樓裡。
湯瑪斯是五十後在龍口裡一帶的孩子們的集體記憶。因為有趣,所以父親說起他的時候都是一臉笑意。那時候,父親除了下課回家做飯餵豬做功課睡覺,其餘時間都喜歡跟湯瑪斯呆在一起,他覺得這個義大利人很有意思,也很舒服,舒服的是他那種輕鬆自在的心態,對什麼都不緊不慢。他們在一起最愛捉魚,兩人把捉到的魚和蝦放在一起平均分配,父親總是把魚讓給他,自己要蝦,看上去好像是湯瑪斯佔便宜,但是那些魚雖大卻肉質粗糙,幾個回合下來,湯瑪斯覺得自己虧了,但他還是不緊不慢的說:「你欺負我,我會告訴主。」
父親那時候是個少年,他是長子,要肩負起不屬於他年齡階層的重活,還要持著不屬於他年齡階層的懂事,在家的時候是個沉默懂事的少年,在跟湯瑪斯一起的時候卻成了個調皮的孩子,義大利是一個他做夢也想像不出來的國家,但他卻在這個義大利人面前才回歸最輕鬆的狀態。
那時候,生活貧苦,湯瑪斯對父親說,他來到中國,看到很多中國人都是同一個表情的臉孔,那種被生活壓垮的、麻木的表情。他說:「你可以貧窮,但志氣一定不能窮,一定要心存理想,找到自己最想要活的一種狀態。」
父親問:「信仰上帝是你最理想的狀態嗎?」
湯瑪斯道:「我信仰真和善,上帝給我指引這一個方向。」
父親說,每個人都會在人生的不同階段遇到那些指引自己的人,在他的少年時代,湯瑪斯就是這樣一個人。
(龍口裡教堂遺址)
六十年代,父親離開家鄉到青海當兵,十年後回家,家鄉已經是另外一番面貌,龍口裡的天主教堂已不是學堂,湯瑪斯住的碉樓裡面堆滿雜草枯枝,早已人去樓空。
(教堂旁邊的這棟碉樓是當年教會從當地人手上花錢買回來的,湯瑪斯那時候就住在這裡)
我問父親,之後還知道湯瑪斯的下落嗎?父親說,他回來後四處打聽過,但沒有人知道湯瑪斯去了哪裡?那時候太亂,無人顧及,他像憑空消失了一般,也無人過問。
我很想知道湯瑪斯到底去了哪裡,也很想為他寫一個「之後」,而不是這種無解的結局。我自小就聽父親說湯瑪斯的事,以前不明白,但現在明白,就像《少年派的奇幻漂流》裡面說過的:「人生就是不斷的放下,遺憾的是,我們都來不及好好告別。」我們現今真實存活的世界,也就是這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