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丁芒
來源 | 《名家筆下的南京》
循中山陵整飾寬闊的臺階凌霄而上,我們仿佛運行在一座發射架上,面對歷史的星空。夾道森然的林帶,用濃稠的綠浪,推擁著我們那肅穆而豪邁的步伐。
孫中山先生以大理石的凝重的語言,向每一個前來瞻仰的後人,展示了時空的浩茫境界。於是,南京就像一幅縱向的長卷,從遙遠的歲月的巔峰倒掛下來,有如直下三千尺的瀑布,紫煙迷濛,銀光閃爍。
站在中山陵最高的平臺上,天風嫋繞於耳際,舉目是無盡的煙波,不由旁顧紫金山第三峰上的天文臺。古代的渾天儀與現代化的望遠鏡,在這兒銜接;幾萬光年星球的微光,和地球的今日,在這兒銜接。這紫金山天文臺,不正是南京的象徵嗎?多少歷史,沿著時光的蹬道,來到南京;又有多少現實,在眷念地矚望著歷史的長卷。這中山陵高高的平臺上,正是歷史與現實銜接之處。誰來到中山陵,都不由得用天文鏡向瀰漫於南京的歷史的星支窺望,向那些朝現實世界奔騰而來的歷史的銀流,發出歡呼!
南京如數家珍:在兩千四百多年的建城史中,她曾經是十朝故都。從公元三世紀開始,吳、東晉、宋、齊、梁、陳、南唐、明初、直到太平天國和中華民國。十朝文明的精萃,在這兒沉沒,滲入土壤。它們斑讕多彩的結晶,就是盛產於中華門我雨花臺的雨花石。歷史饒舌,說什麼梁朝和尚雲光法師在山巔講經,講得天上落花如雨。這未免有玷雨花石的精魂英魄,而我寧願相信我的論斷。
南京的地面史跡的保存,大概可以算是全國之冠。就拿原來譽為虎踞的石城來說,從春秋時代吳國聚工冶鑄兵器的「冶城」到越滅吳後建造的「越城」,三國時孫吳依嫋繞如垣的天然石堡而築成的二十裡石頭城,直到朱元璋費十八年光陰修築的長達七十裡的南京磚城,如今都歷歷在目。朝天宮已髹漆一新,幹將莫邪的劍影,猶恍惚其間;而仰視鬼臉城,那重疊的皺褶裡還掩埋著王?水師進攻的殺聲,風雨晦暝,每每伴著劉禹錫的吟嘆:「千尋鐵索沉江底,一片降幡出石頭。」而中華門城堡卻以四道城門、十二道隧道的龐大結構,典型地向當代展示了冷兵器時代城堡的雄偉規模,那甕城洞中三千藏兵的吶喊,永遠在每個參觀者心中震響。
六朝金粉,釀造了另一個嫵媚而又悽婉的南京。東晉南渡,帶來「風景不殊,舉目有山河之異」的慨嘆,一直伴隨著南京的興衰。
南朝四百八十寺固已沉淪於風雨,只剩齊朝的千佛巖、蕭梁的雞鳴寺、靈谷寺等幾所。只有三十一處南朝的陵墓石刻,那些天祿、麒麟、獅象、闢邪,以及螭龍盤亙的石柱華表,以其飛耀靈動的雕琢藝術,在公路兩側,向人們投射濃鬱的古文化氣息。
只有桃葉渡,雖然早已淹泯於秦淮汙水之中,人們卻常愛站在現代的水泥橋上,尋覓這們王獻之愛妾跚跚而去的背影。近年南京市政府決心修建秦淮風光帶,真有了落腳之處。至於文德橋南堍的烏衣巷,街名牌雖是煌然入目,飛入尋常百姓家的燕子卻已逝去,只有不遠的朱雀橋,遠遠遙望著巷口的斜陽。它已是通衢大道上的一座水泥橋了,隆隆不斷的車輛疾馳而過,把劉禹錫時代的野草閒花碾做了灰塵。秦淮風光帶的艱巨工程已經進行兩年,採用了新技術,汙水另有塑料管道排除,汙穢多年的河水,已經逐漸浚清,東水關到西水關的十裡內秦淮,睜開了沉睡多年的明麗的目光,欣賞二十世紀八十年代的槳聲燈影。
歷史在向現代靠攏,現代也在向歷史靠攏。夫子廟、貢院、已經整復、擴建,從文德橋向東西伸展,沿秦淮河兩側,新建的亭臺樓閣,河房河廳,一式是「青磚小瓦馬頭牆,迴廊掛落花格窗"的明朝建築風格,連稍遠的現代高層樓房,簷頭、走廊、窗格,都用同樣的建築風格的線條簡單勾勒,使遠景近景融為一體。連那些畫舫遊艇,都在船首燈籠寫上古色古香的船名,撐船的篙師、導遊的船娘,也都穿起明代服裝,使你一踏上畫舫遠顧近矚,仿佛進入了歷史。從桃葉渡口,目送桃葉遠去,靜聽張麗華的哀哭。亡國之君妃,竟被視為禍水,承擔罪責,其實是為那些沒出息的君王開脫。張麗華就在桃葉渡被殺害了。她的頸血濺在封建時代的猙獰面龐上,越發猙獰。桃葉渡的河水於是分外沉凝。李香君也灑了頸血,濺在紙扇上,被楊龍友點染成桃花。畫舫從桃葉渡向西,穿過泮池、文德橋,就可以登上南岸的一個石階,進入臨流俯照的媚香樓。李香君早已香消玉殞了。她的品格決定了她的命運。她是另外一種不幸。沒有眼淚的不幸,引人憤憤的不幸。媚香樓也已整修,華光奪目,重新邀來了「金陵八豔」的歌聲笑語,急管繁弦,隨幽蘭的香氣氤氳。但是,後庭花的樂曲裡卻添加了現代的韻律。
自元薩都刺站在石頭城上,望天低吳楚,抒發六朝興廢的感慨,朱明就立即恢復了他感慨的歷史。徐達雖說是明初功臣中最得寵的一個,朱元璋賜給他又是白鷺洲、又是莫愁湖、勝棋樓,無奈功高蓋主,,人主所忌,到他疽發於背時,畢竟還是死於朱元璋「賜」給他的蒸鵝肉。白鷺洲並非李白詩中據說的「二水中分」的白鷺洲,那不過是江中小洲常棲白鷺,被謫仙隨便命名的而已,真正的白鷺洲是當年李達的別墅——東花園,如今已擴建為公園,範圍也大的多了。至於莫愁湖公園,人們趕到水西門外,與其說來重溫封建君臣之間的那種虛偽與殺機,莫如說是來欣賞鬱金堂中那個美麗的傳說凝集而成的莫愁塑像。傳說是殺不死的。莫愁於是在這兒亭亭玉立。
朱元璋殺害功臣以後,自己就鑽進了紫金山南麓的玩珠峰下,他經營了十八年的陵墓之中,讓孫權躺在墳墓裡替他把守陵門。明孝陵神道的石獸群雕,鱗甲秋風,至今默守著嶺外的夕陽,倒是陵前的梅花嶺,年年三月,以萬朵丹朱,呼換著滿城的春心,遊人塞途,使朱元璋借光頗不寂寞。不像南唐的開國皇帝孤苦伶仃,躺在中華門外二十二公裡的祖堂山上,獨自品味著悽清。因為國力薄弱,南唐二陵的規模都是具體而微,比之孝陵,真是相形見絀。不過,五十年代初期發掘,結果證明,一切完好,兩陵出土隨葬物達六百四十一件,尤其是各種武士俑、男女群俑,雕塑藝術及冠服裝飾,都是研究南唐宮廷制度的珍貴實物。而人首龍、蛇、魚身俑,別處卻少見,造型樸拙,古趣橫生。
在南京,徐達這名字能聽到不少。連莫愁女也變了樣,和徐達的孫子談戀愛,被主婦挖去雙眼,飲恨投湖。人們把它編成越劇上演,悽婉動人,這個莫愁女己不復是《河中之水歌》所唱的採桑織錦的洛陽女兒了,徐達的真正府邸卻在瞻園,這裡原是朱元璋稱帝前的吳王府,稱帝後建了皇宮,吳王府就賞了中山王。瞻園是典型的蘇州園林建築,值得稱道的最是迎門的一塊太湖石,名叫仙人峰,據說是宋徽宗徵集天下名石的「花石綱」遺物,瘦、皺、漏、透、秀,五美俱備。而園中另有些太湖石,則被移置於城北玄武湖公署的環洲。
這玄武湖古稱桑泊,晉元帝時才開始築堤圍湖。這方圓十五裡四十公頃的湖水中,沉澱著歷代煙塵,興廢舊事。現在,五洲提橋勾連,古城塔影,湖光山色,瀲灩多姿。玄武湖以其壯美,以其清秀,吸引著多少詩心。
歷史推衍到近代,太平天國定都南京,徐達的瞻園,成了楊秀清的東王府,而天王洪秀全則把朱元璋建造的漢王府改造擴建。洪秀全一代英傑,仍然逃不過萬惡的歷史規律的擺布,一登大位,其志已隳,立即大興土木,營造宮殿,天王府變成了新的紫禁城,東至毗盧寺,西至碑亭巷,北至浮橋、太平橋一線,南至科巷,築成外城太陽城、內城金龍城。從此,洪秀全就躲入深宮,窮極奢糜,十年不出。這座天王府,後來被曾國藩的令弟曾國荃攻陷天京時,付之一炬。我們中國歷史上有許多類似的蠢事,項羽燒阿房宮,大火三月不絕,這是自己燒。圓明園則是外國人來幫著燒!曾國荃把天王府燒得剩下一個西花園。園中,當年洪秀全朝夕宴遊的石舫,就載著這個沉重的悲劇,至今擱淺在池塘裡,成為後人的殷鑑。現在,石舫和設在瞻園的太平天國歷史博物館,年年月月,向人們重複著那個說不完的遺恨,道不盡的教訓的故事。
天王府已矣,這座長江路口二百九十號的地段,繼續容納著歷史在這兒駐足。辛亥革命以後,孫中山就任臨時大總統,就在西花園附近蓋了一座西式樓房,作為總統辦公室。後來,蔣介石在這裡建設了中華民國的總統府,真是可謂歷史興衰更替。除了一部分房屋給江蘇省政治協商會議辦公使用,現在,孫中山的總統辦公室和西花園,都對外開放,供人瞻仰、憑弔。
南京遭到的屠城之災,太平天國失敗以後,就要數日本帝國主義的侵佔了。三十萬無辜百姓,在幾周之內,被侵略軍的戰爭機器和野獸般瘋狂的殘暴,絞成了肉泥血海,從江東門的萬人坑,到市內多處集體屠殺場,紀念館和紀念碑森然矗立起來,怒視著一切忘記了和企圖使人忘記這一血海深仇的人們,怒視著仍然在為這種暴行尋找遁詞、開脫罪責,其實是別有用心的人們。有一些當年的劊子手來到這裡,在正義的逼視面前,虔誠地悔罪。不少從未經歷過戰爭的青年來到這裡,不是為了尋覓仇志。
南京也是多情的,對任何曾經駐足過南京,在歷史上作過貢獻的人物,都報以掌聲,給以優遇,使他們的笑容永留人間。敬愛於東郊中山陵園風景區的館宅,三十多年來幾經修葺,保存完好,現在也以「美齡宮」的名義,向中外遊人開放。
一九四九年四月二十日,中國人民解放軍一聲炮響,萬船齊發、千軍萬馬穿過敵人的槍林彈雨,踏過滾滾長江,搗毀了蔣家王朝,解放了全中國,也解放了南京。從此以後,在總統府上升起來的是莊嚴的中華人民共和國國旗,南京,這個歷代統治階級的舞臺,回到人民的懷抱中來了。
許多歷史聚焦在南京土地上,使她沉積豐厚,熱源富足,滋沃著現代。長江大橋似鋼鐵的巨龍,巍然凌駕於兩岸,如雲雷之震撼天地;金陵飯店拔地而起,凌霄屹立,屋頂璇宮每日吞吐萬裡鳳煙;五臺山體育館以現代化建築群體,滋養著全省體育健兒和體育運動。4萬家工廠,千萬座新樓,在龍蟠虎距之地,猛烈生長 。南京城市綠化,居全國之冠。這兒繁樹滿街,綠蔭匝地。高大舒展的法國梧桐,把每一條街道搭蓋成一條綠色的甬道,用她的闊葉,吞噬著天火。從新街口輻射向四面八方的街道,仿佛是南京暢流的血脈,人行其中,就像是一顆顆活躍的血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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