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源:澎湃新聞
紀錄片《杜甫:中國最偉大的詩人》海報
近日,BBC推出58分鐘的紀錄片《杜甫:中國最偉大的詩人》,歷史學家麥可·伍德到訪中國,重走杜甫生前足跡,從鞏義、西安到成都、長沙,用幾首著名的杜詩,串聯起了杜甫波瀾壯闊而又顛沛流離的一生。此外,BBC還請來曾經在《指環王》中扮演甘道夫的伊恩·麥克萊恩爵士朗誦杜詩的英文譯本。紀錄片中將杜甫稱為最偉大的中國詩人,與西方的莎士比亞、但丁比肩。
紀錄片剛剛推出,就在中文世界引起熱議,除了因為紀錄片頗有爭議的名稱而引起的新一論陳舊的「最偉大古代詩人」之爭之外(李白、蘇軾、韓愈紛紛下場應戰),翻譯的問題也成為網友關注的焦點。許多網友批評譯文完全無法傳達杜詩的神韻,另一批網友則以經典的「你行你上」的邏輯加以反擊。
紀錄片中的杜詩翻譯究竟如何?英文翻譯為何有時無法傳達中國古典詩歌的神韻?這背後有哪些語言學和文學上的原因呢?
模糊的人稱
通常情況下,英語中的人稱不能省略,然而在古漢語詩歌中,很多時候並不一定要有明確的主語,這就會造成譯者翻譯時的困難。
如《月夜》一詩中,中文原詩的人稱變換十分含蓄。前三聯是杜甫假想妻子兒女對自己的思念,最後一聯轉而暢想將來重逢後的情節。我們僅僅能從「閨中」、「遙憐小兒女」、「雲鬢」、「玉臂」、「雙照」等詞語中領悟到詩中人稱視角的切換,然而在英文譯詩中,由於不得不為每句選擇一個主語,這種人稱的模糊美感立刻消失了。讀者讀到第三聯的「Her cloud-like hair sweet with mist」(香霧雲鬢溼)中的「her」,立刻便知道這一聯詩假想妻子深夜思念夫君的場景。而讀到最後一聯 「When shall we lean in the empty window together in brightness/Our tears dried up」中的「we」、「our」也立刻可以知道人稱切換為了「我們」,是作者開始假想重逢後的場景,原詩中「雙照」的含蓄暗示蕩然無存。
《觀公孫大娘弟子舞劍器行並序》一詩的翻譯也有類似的問題。「?如羿射九日落,矯如群帝驂龍翔」一句,紀錄片中翻譯為「When she bent back, you saw nine suns falling shot down by Yi, the god of archers/When she leapt, you imagined gods astride flying dragons in the clouds」,連續兩次出現「you」。但原詩意思中其實並無這樣一個假想的傾聽者「you」。比較而言,著名的漢學家、《杜甫全集》的譯者宇文所安在這一句上的翻譯就通達得多,他譯為:「She flared as when Archer Yi shot the nine suns down, soared upward like a host of gods circling with dragon teams」,將原詩瑰麗的比喻更為準確地傳達了出來。
時間與空間
古漢語語法十分靈活,英語中則有較多規範。一句古詩,每一個字擺在那裡,一眼望去便知詩意,其間並不需要過多虛詞修飾,最著名的例子當然是馬致遠的《天淨沙·秋思》。然而如果要翻譯成英語,便不得不加入許多串聯詞,非此不能成句,如名詞前需要冠詞,確定空間關係需要前置詞、連接詞,動詞需要注重時態。在這些嚴謹的語法規則下,英語更具有分析性,時間和空間的關係一目了然。而在中國古詩中,有時會模糊時間和空間的關係,只是傳達出一種超越時間、空間局限的意境。這時翻譯便會很為難。
諸如「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一句,「朱門」與「路」的空間關係是不明了的,我們只是一眼望去,看到了兩個並列著的空間意象,一面是朱門象徵的豪貴階級的花天酒地,一面是道路上凍餓而死的百姓的骸骨,強烈的反諷意味在空間意象的並置中呈現出來。然而紀錄片中翻譯為:「Behind the red lacquered gates, wine is left to sour, meat to rot. Outside the gates lie the bones of the frozen and the starved。」譯者必須用「behind」和「outside」告知讀者詩句中所提到各種意象的空間關係。然而杜甫看到的「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何必一定要有空間上確定的地理關係呢?他大可以是看到「朱門酒肉臭」的場景後,又走了很遠的路,才看到「路有凍死骨」。二者很可能在實體的地理位置上毫無關聯。
紀錄片中,伊恩·麥克萊恩朗誦英譯的「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
「國破山河在」一句的翻譯也有類似的問題。原詩中「國破」與「山河在」兩個視覺事物的並舉,其間未必一定有轉折的關係。然而譯詩中翻譯為「The state is destroyed, but the country remains」,就將這種轉折的關係固定化了。這多少也損害了詩歌的原意。同樣,宇文所安的譯本中,對這一句的處理也高明得多,「The state broken, its mountains and rivers remain」,他同樣將兩個視覺意象做了並舉的處理。
漢語無時態的現象也給英語翻譯增加了難度。如《觀公孫大娘弟子舞劍器行並序》一詩,紀錄片中四句的翻譯全都用了過去時態,如果我們細加分析,似乎也可以理解,畢竟這是杜甫在回憶兒時看到的情景,但如果我們回過頭去看看原詩,「?如羿射九日落,矯如群帝驂龍翔。來如雷霆收震怒,罷如江海凝清光」,這哪裡有「過去時」的特徵呢?
韻律與形式
翻譯中,詩歌的韻律和形式也是最令人頭疼的問題之一,尤其律詩向來以韻律和諧、形式規整著稱。不過好在英語詩歌自有其韻律和形式規則,進行一種符合英語詩歌創作規則的創造性翻譯,也未嘗不可。
不過在這一點上,紀錄片中的翻譯也不能令人滿意。如「國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一句,紀錄片中翻譯為「The state is destroyed, but the country remains. In the city in spring, grass and weeds grow everywhere」,簡直平白如話,與散文區別甚微,詩意微渺難尋,儘管麥克萊恩爵士已經儘可能朗誦得富有音律美,但仍然效果有限。
宇文所安則採用十四行詩體中常用的抑揚格五音步,保留了詩歌的韻律和形式美。
A king/dom smashed,/
Its hills/and ri/vers still here.
Spring in/the ci/ty,plants/and trees/grow deep.
同樣的例子還有「香霧雲鬟溼,清輝玉臂寒」一句的翻譯,紀錄片中的譯文「Her cloud-like hair sweet with mist/Her jade arms cold in the clear moonlight」,看上去像兩個獨立的沒有關聯的句子,原詩對仗工整的意蘊喪失了。同一句,宇文所安則翻譯為:「Fragrant fog, her coils of hair damp, clear glow, her jade-white arms are cold」,結構更加規整。
宇文所安所著的The Poetry of Du Fu
文化負載詞的誤解
翻譯過程中,文化負載詞是非常棘手的問題。某一文化中的專屬詞,在其他文化中很可能並沒有直接對應的詞語,因此,翻譯有時很難傳達原有的文化含義。有時甚至會因為文化背景的不同而造成誤解。
「龍」是一個典型的例子。紀錄片中《觀公孫大娘弟子舞劍器行並序》一詩,將「矯如群帝驂龍翔」句翻譯為「When she leapt, you imagined gods astride flying dragons in the clouds」,「龍」被翻譯為「dragon」。在英文語境下的「dragon」,是指神話傳說中外形如同大蜥蜴,有翅膀和尾巴,會噴火的生物,引申義則指兇惡的人或悍婦;而在中文語境中,龍是神話傳說中司掌行雲布雨的神獸,是天子的象徵。宋人羅願在《爾雅翼》中稱龍「角似鹿、頭似駝、眼似兔、項似蛇、腹似蜃、鱗似魚、爪似鷹、掌似虎、耳似牛」。顯然,英文語境下的「dragon」無論是形象還是寓意都與中國文化中的「龍」有較大區別。中國文化中的祥瑞在英文語境下卻是邪惡的代稱,而西方人想像中的「大蜥蜴」顯然也與中國龍的形象差別極大。如果簡單地將「龍」翻譯為「dragon」,無疑會造成誤解。
現在有許多學者認為,應該將「龍」直接音譯為「loong」,而非「dragon」,這固然需要費力在注釋中加以說明,卻也避免了因為文化背景不同而產生的誤解。這種直接音譯已經成為常用的翻譯策略。如道家的「道」含義廣泛,英文中沒有完全對應的詞彙,便乾脆根據音譯翻譯為「Tao」,儒家的「仁」有時也會翻譯為「ren」。西方詞彙譯入中國時也有大量類似的處理,如重要的哲學術語「Logos」直譯為「邏格斯」等。
不過,這種直接的音譯對於原詩完整意境的損壞,也是不可避免的。如果譯詩中滿是注釋,閱讀體驗必然大打折扣了。
結語:
如同弗羅斯特說:「所謂詩,就是翻譯之後失去的東西」,不同文化之間詩歌的翻譯,本就是十分困難的事情,完全復原源文化中詩歌的意境是不可能的。但譯詩仍然有好壞之分。通過比對原詩和其他譯者的翻譯,我們也可以看出紀錄片《杜甫:中國最偉大的詩人》中的詩歌翻譯,確實不能令人滿意,恐怕也很難真正傳達「最偉大的詩人」的奧妙所在吧。
參考書目
1.《杜詩詳註》,仇兆鰲/校注,中華書局,2015年8月
2.The Poetry of Du Fu,Stephen Owen(宇文所安)/著,De Gruyter,2015年12月
3.《中國詩學》,葉維廉/著,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1996年3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