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是各種「家」橫流泛濫的時代。僅在平臺裡,打著「美食家」的金V頭銜,揚揚自得傲耀於人的,都觸目皆是,想來也是怪好玩的。
蔡瀾,1941年生,新加坡人,祖籍廣東潮州
自古以來,三教九流,五行八作,饜足之道何其多,可從無所謂「美食家」這一業,這封號更不該當真自命。當初陸文夫寫《美食家》,拿社會寄生蟲大做文章,也不過就是個諷刺而已。有人履及絕域,又懂生活,五花八門的佳餚都染指過,海陸空三棲全能胡吃海喝,南甜北鹹東辣西酸都能應付,就自以為無忝「美食家」的吹捧,未免太自視甚高了。口腹之慾,畢竟上不了臺面,稱「家」云云,大體就是個玩笑話,當真就落了下乘。王世襄晚年,被譽為「烹調聖手」,可當人家奉承他為「美食家」時,總疑心別人不懷好意,就是此理。
買菜中的王世襄,1914-2009
蔡瀾先生,星洲大才子,敝鄉老前輩,名氣大,人脈廣,年齡高,出書多,據說是當代居世美食家中聲望最著的大佬了。其人段位之高,連《舌尖上的中國》都以請到他出任「顧問」為榮。而我們的媒體及各界名流,諸如陳曉卿、竇文濤諸位,一貫地慷慨好施,也早急不可耐地給他老人家貢上「食神」的夥頤高帽了。遞共吹噓下,好端端的竟然封神了,就差燃一炷香供著了,真有點嚇人的架勢。
是的,蔡先生論才華,那是毋庸置疑的。14歲便在報上發文章,寫到如今80高齡也未見停筆,乘湯下麵,扶搖直上,沒點真材實料,如何經得起60多年的折騰與檢驗呢?可正如某位大佬說過的,「聲名常是誤會的總和」,恕我直言,若「食神」這封號是以嚴獨鶴、張大千、唐魯孫、王世襄等前輩為衡尺,他頂多算個「老餮」而已。再拔高,說是當下「頂級吃貨」,也還名實相副吧。
也以美食家著稱的張大千
此外,他固然擅吃擅寫擅說,可「擅」的程度,委實也沒很多朋友吹捧詐唬的那麼神乎其神。世間太多恭維未必得體,一些封號也不見得就是美譽,就能服眾。
嗜吃,不過動物本能,性也。孔老師說,「唯器與名不可以假人」,當「美食家」,能吃是必備條件,可只會吃不行。
倪匡評蔡瀾:「魏晉風流,猶有不及」
只會吃,昔時叫「饞癆坯」,弗洛伊德講是「小孩口腔期欲求」,現今還有專用病名曰「過食症」,都是頑疾,得治。一般來說,真正的美食家,必是潘炳年、馬敘倫、袁克定、朱家溍、汪曾祺、王世襄、逯耀東、車輻這等人物,嗜吃喝、懂材料、擅品鑑、精烹飪,還能生香活色講出門道,掌故遺聞張口即來。
如此,覓食小道裡,娓娓清談中,小小盤盞間,人生百味,幽微畢顯,窮理盡情,讓人能看到更深遠的東西,為之心馳神往。所以,歷史上但凡「美食家」,現在回顧,總是只有績學之士才當仁不讓。根究說起來,不是「自古文人多吃貨」——嗜吃是人之所欲也,而是扒拉完紙巾一抹就走人的半桶水不配蹬席此位。
汪曾祺:「人活著,總是要有點滋味的」
說穿了,「美食家」云云,核心並非在「吃」,不是徒賴嗅味二覺敏銳,而是要有深湛的學識素養,要極善於詞令,酒足飯飽後還能款款道盡滋味之究竟、美食之奧秘、歷史之脈絡來。他們滿腹學問,提撕起了吃的格調,不經意間升華為了「生活的藝術」。不然,那些米其林大廚,終身終日與美食打交道,南北珍饈水陸雜陳,啥玩意沒見過、吃過、做過,可愣沒幾個敢自詡「美食家」的,原因就是缺了文化,少了學問。
「美食家」這頭銜,很是主觀,可無形中也存在業界圭臬的。比如操弄《山家清供》的林夢屏,整出《閒情偶寄》的李笠翁,以榜眼身份鼓搗「譚家菜」的譚宗浚父子、沒落貴胄子弟的唐魯孫等二三君子,才是如假包換的「家」級。袁枚寫揚州程立萬家的煎豆腐 ,顧仲取街頭小攤麵條作文章,亦非空談,是陳說源流穿穴古今,是能親手掌勺下廚改良,是文辭沉博絕麗到字字勾人饞蟲。做吃、談吃、寫吃,到此份上,是真高級真牛逼,「吃貨」式的口腹追求,完全自肅升華了。
日劇《孤獨的美食家》裡的松重豐
這些人,嗜吃不是只會吃,好寫也不是瞎寫,是同時能在美食史與文學史上留名的,並非得竊一時虛名的浮花浪蕊。世人褒為美食家,是生於實的名當。
相比下,吃圈中人,蔡先生的知名度是夠嚇人,可實際卻未必真頂牛。傳統美食家,不僅能吃,還擅搞吃,且寫吃定奪人心魂,而蔡生這幾項基本功卻都太疲軟了。
「香江四大才子」
他的書,封面每每要印上「食神」二字,在我看來,實承之以羞大矣。說白了,同是文人美食家,別家是借美食寫生活,重在其「趣」;他是為生活寫美食,盯在一「利」字,平生完全是一副商人的樣子,高下先天已判。
再分析起來,他吃的絕多,卻不一定吃的妙;吃的固是山珍海味,手則一定不巧,甚或根本無力入廚,「洗手作羹湯」。一生唯一親自創製出的菜,也就是「碳烤豬頸肉」,還只是出個點子,請廚師完成的。他喜歡安利館子,卻未必真好吃,推薦的「美食」多是被無數人誇過的東西,或直接是利益攸關的,少不經事慕名而去的,嘖有煩言者不在少數。
比如像同行汪曾祺那樣,從不會自居是幾大才子之一,更不曾自矜啥美食家,也以為這是無足道哉的小道,可那由裡及外的功夫修為,一出手就知是行家裡手,絕非只是「豬油愛好者」的層次。寫飲食,「有味者使之出,無味者使之如」,連烹調都是訓練有素:當年,一法國客人來訪,汪公留飯,隨便湊合一道「鹽水煮毛豆」,那洋人竟驚嘆連連,饞的連毛豆殼都狼吞虎咽。這等功夫與餘技,蔡生只怕終身肩背難望吧。
全家照.蔡父潮州人,南洋謀生。筆名柳北岸,意為想念韓江北岸柳樹
更重要的是,蔡生念茲在茲「香江四大才子之一」的名位,可身上的文化味不免過於稀缺了。借用相聲演員馬志明先生的話來說,他是樣樣兼通,但樣樣稀鬆。寫了60多年文章,可迄今都找不出一篇名作;以書法家自任,也正經拜過馮康侯與丁雄泉兩先生為師,去年還到「榮寶齋」大開畫展,潤費一小幅近10萬,可那字行家看了,哪個不大搖其頭? 這種格調,以至於總讓我起疑,電影《飯局也瘋狂》裡,範偉所飾「大師」,是否參照了蔡生的身影。
他顯赫的頭銜一大堆,挈其所能,好自矜耀,似乎無所不能。可在我這噴子看來,他唯一真精通的行當,其實只是電影。這才是他的本職工作。監製的《快餐車》《福星高照》等片至今還有零星受眾;偶爾寫點嚴肅一些的文章,比如《論李安》那篇,即顯出他在此方面的功力,確實不容小覷。
電影《飯局也瘋狂》裡的「大師」
其餘,不過就是玩票。他的名言是「人生真好玩啊」,自稱「真正做的事就是玩」,可實質玩的並不用心,更不高明。
對的,別怪我刻薄,在我瞧來,這位自稱「香江四大之一」的大才子、老才子,跟前輩們較短量長起來,無論哪方面,都顯得太輕浮,太淺薄,太庸俗,太小家子氣了。
「今夜不設防」時期
他半生以文章見稱,以此啃飯,可論才情,在並列的金、黃、倪中,不只是末席,實際還是最糟糕的,根本沒有可比性。——我信某位老師的話,「香江四大」,當指金黃倪陶,蔡生是硬碰瓷。「起底」起來,他當年無非是跟在金庸倪匡黃霑古龍這幹大佬後面混的小弟,「跑龍套」性質而已。這些,看過「今夜不設防」的朋友當知我所言不虛。說的不厚道點,他是好不容易終於等到大哥們都掛了,才混了個並列「大才子」的名頭。
他是文不行,武沒力,唱歌難聽,連講個「不文段子」都乏聽眾,本行的風月片亦沒幾個觀眾記得他。寫的那些文章,花哨錦簇,可無非流水帳,哪來才人文筆,純消遣性的口水文,幾乎通篇都是啥「嘩~~好有口感呀~」、「嘩~好好食呀~~」的言不及義。也難怪有人調侃,他的美食文章,不過「菜名裝腔指南」而已。
我過去翻閱過他文集,不下20部,讀的很是痛苦,強忍翻下去。每讀,都嗔怒心頓起,蔡生你做咩啦,如此倒人胃口!我總疑心,他的大作,竟然能如此暢銷,主要倚靠的是名氣的東風,與從眾的風氣,讀者願意花錢,心理大概跟購置明星寫真集相似,而非賴文字本身不脛而飛。這也不奇怪,帶貨王李佳琪,賣的口紅誰都知道稀疏平常,可就是5個半小時能賺到353萬! 世間事,太多這種從眾帶來的莫名其妙了。
香江才子中,金庸的武俠,倪匡的科幻,黃霑的詞作,很多年後我相信還會有讀者,可蔡生的美食散文,我就不敢想還會有幾個人會去問津。平實地講,蔡生固屬於頂級玩家,可文學終非其所長。他是現代工業流水線生產出來的大牛,是快餐速食文化中的佼佼者,作品水準只略可與《讀者文摘》看齊吧。
青年時代
蔡老師筆下食經,我看水平連沈宏非、沈嘉祿都比不上,充其量就是份可聊備一格的「香江美食攻略」而已。
甚至說,蔡老最自豪自矜的看家功夫,即美食品鑑這道道,檢點起來他其實也屢多偏頗,水準有欠。
表面上,蔡生富才情,有心情,多閒情,更兼坐擁多金,是走遍世界的最高等級吃貨。國際嘴,天下胃,南北看,潮汕吃龍虎鬥,京城品羊蠍子,鄭州吞蒸餃,重慶嘗小面,澳洲燜煮帝王蟹,南非大啖鮑魚,日本生吞生蠔,南洋大快朵頤海鮮,無日不是珍饈相伴。浮生萍蹤,春去夏又冬,幾乎都是覓食。
中年
可如果真對蔡公比較了解的,大概都能體味到,蔡先生論吃,其實口味極其固定,而見解則常多偏頗,率爾吐唾,不足為憑。歸結起來,他心裡口中的「美食」,總拘限在食材的天然、以及口感的清淡上。美食家的味蕾,是最不該有「地域偏見」的,這種作繭自縛,很容易造成他對許多美食根本無法欣賞,也無力評判出好壞來。
根究其因,當與他籍為廣東潮州、成長於星洲、長年居住在香島的南方人生活背景有關。嶺南風味,重在「清、鮮、嫩、淡」,舌蕾先天的遺傳,使得蔡生不免偏嗜,終擅一場。對此一系的粵食、閩菜、日料,品評都極到位,而對於此外菜系,尤其是麻辣重油一類,他的論斷總多偏頗與偏見,信口即來,滿座尷尬。
與同為電影監製的妻子方瓊文
特別是,他早年在日本留學過,對東瀛情有獨鍾,一不經意就會淪為飽含偏見與刻板印象的日吹粵吹。儘管近些年,他要靠大陸掙錢,早先對「大陸表叔」各種冷嘲熱諷的作派,早已識務應時收斂不少。
可以說,他心中的美食江湖,儘是煙雨江南,卻裝不下北國風光;只膩歪衝淡人生,卻很膈應潑辣性情。
他談豆汁兒、評涮羊肉,真的顯內行;他去內蒙吃羊,竟敢訓導大廚得有羊羶味,以為如此才正宗,卻不曉得草膘羊、灘羊也好,肉質就是醇香鮮美的,羊肉的常識他都缺乏;他說江西人最豪爽,吃飯得大醬大蔥卷餅吃,可江西分明以米為主食,大蔥、大醬、大餅什麼玩意?
開設的各種店鋪
他說大米高澱粉低蛋白,是減肥食品;他說四川用豆瓣醬泡泡菜;他說日本人都不吃生的三文魚;他介紹四川火鍋,說火鍋裡的食材都是煮好的,而不知在川渝地區這其實叫「毛血旺」;他在知乎上大談回鍋肉做法,引來一堆嘲笑;他吃魚似乎就曉得一個蒸字,別無他法。更關鍵的是,蔡老總愛強調,自己介紹的美食才是最正宗的,在大陸多已消失或面目全非云云,其實多信口開河。可以說,他身上存在太多南方人的偏見,甚或是港式精英的優越感,適足以一葉蔽目。
連帶著的尷尬,是他的很多文化見解,都是不夠高明的。比如,他在文章中鼓吹,「真正最早的中國茶道,的確就是日本那一套」,這完全是本末倒置的謬論呀。稍有茶道常識之人都會懂,現在日本茶道中抺茶道與煎茶道兩大流派,分明分別是中國宋時點茶法、與明時飲茶法(瀹茶法)演化而來,怎就成了日本的「原創」?再比如,他有一回作節目,侃侃然大談普洱,生熟竟然不分,連我老爹都搖頭,說該給這位爺知識掃盲。
故鄉潮州
可嘆蔡公年老,未免忘乎其形,失了自知之名,使大才子名號注水了。
更證蔡先生這位「美食大家」認識不足的,是他對川渝火鍋的武斷批判。
「天天向上」談火鍋
他曾在湖南衛視公然批到,川渝火鍋是「最不用心的食物」,認為千篇一律,沒有文化,是最應驅除的一道中國菜。就連川菜,總體也乏善可稱云云。後來爆火的《舌尖上的中國》,他出任顧問,介紹火鍋時往往幾句帶過,甚至對「川菜」專門花費一集去批判。
這些,多少說明他的態度,更暴露出他的短板。他說火鍋沒文化,是真無懼露怯,似乎沒怎麼讀過古籍,不清楚中國火鍋起源於周,是「古董羹」,是「暖爐會」 ,是「小火爐」,妥妥源遠流長大文化呢!不由得感嘆,川中美食界前輩,諸如關正興、李劼人、車輻等大佬,還是去世太早了,不然哪容他如此亂說呢!
更何況,口腹之樂,本就是百人百味;燜、燉、焗、煎、炒、煮、炸,各有擅場;極甜、極鮮、極辣,都是人間美味;生、熟、酸、臭,」汝之砒霜,彼之蜜糖」,都應尊重。沒有美食家,可以把自己的感覺當聖經,而食物乃天地所賜予,只有合不合胃口,哪有高低貴賤之分呢?
這些,可是「美食文化」的常識呀,竟然還需要我等無知群眾返過來提醒他老人家,難道不怪麼?再追問下去:一個味蕾都未完全打開之人,如何稱得上「食神」呢?
而且,蔡先生太過精明,是最雅善炒作、最懂得屬於名氣掙錢的生意人,以文人面目從容縱論美食的身後,利益牽涉太多,商業化包裝過甚,公信力為之大大降低。
說起來,他本職就是搞電影的,後來陡然轉身為「美食家」,起因非常偶然:當年,他初出江湖,掙到第一筆錢,請父母到酒樓美餐一番,不料飯菜質劣價高,服務態度更糟糕。蔡生一氣之下,回家就是一篇批評文章刊於報端。不想,此文竟大受歡迎,被人追捧為品食高手,從此一發不可收。
他很快從中發現商機。馬上辭職轉行,專寫美食文章,有償推介館子,辦公司開連鎖餐廳,四處當料理評審。還有連帶開發出來的生意經,就是給富豪們導遊掙錢,美景美食美色一條龍服務,不僅盆滿缽滿,在飲食界更爆的大名。過去,我就曾聽一位業內人士談論說,蔡公是真長袖善舞,往日到處找名廚合影積累名望,而今大廚們倒要蹭他出名,一本萬利,能做生意。
早就有太多人抱怨,蔡公安利的館子,多半是真不好吃,極力帶貨的所謂美食,也屢屢虛有其表。連他自家開的那些店,噱頭是十足了,可裡面的「佳餚」,敗人胃口又豈在少呢。順德一些飯店老闆就說,在港島那地,真正行業公認的美食家,也就梁文韜數位而已,蔡先生壓根不在其列。
要我說,蔡生更核心的身份,委實還是「商人」。談論美食,寫文也好,推薦也好,開店也好,冠名也好,都不是客觀,更無法做到純粹。他羽扇綸巾儼若高人的背後,商業因素太大,很多其實聽聽就行,較真輒誤。在去年的某訪談節目中,他自己也承認,一把年紀了還要上網、上節目,搞微博付費問答等項目,就是意在社交網絡上更好地圈粉,並打造個人品牌,以便「更好地做生意,賺錢」。
「蔡瀾行草書法展」,與「紅顏知己」鍾楚紅
至於什麼「蔡瀾美食坊」、什麼「蔡瀾港式點心專門店」等等,水準到底怎樣,口碑到底如何,專業人士估計更清楚一些吧!
所以呢,蔡公被奉為當代最知名的「美食家」,甚至封神,我始終都覺得若有欠缺——不能因他是我潮州鄉賢,為了點鄉曲之私,就跟風扯假話,吹彩虹屁。
我們的媒介,捧人總太浮誇;而蔡公自己,也不夠自重,各種半推半就,受我這噴子一頓猛批,並不冤枉。只是,也得補白的是,我只是認為蔡先生「美食大家」、「食神」的實力不夠,並非要否定他的才華,更無意充當道學家,去數落他為人有啥不堪。作家王朔,文壇知名大嘴巴,屢屢放言,說這些年我們「引進」的港臺文化名人,要麼忒俗,要麼「乾脆就是幫鹹濕佬」,劍有所指,我意還是過分刻薄了。
作家王朔
對蔡瀾先生,我其實是很佩服他的。數年前,曾有幸照過面,座下也承教甚多,銘感至今。只是,我向來都認為,蔡公平生,最過人之處,也是最值得我等後生領會學習的地方,並不在擅吃上,而是那種灑脫自適、真誠率性、豁達淡定、寬仁大度、永遠樂觀的生活姿態。
金庸評價蔡瀾,有很多場面客套話,但有一句我深信不疑:蔡瀾是一個真正瀟灑的人。金庸說羨慕他,也當是真心話。蔡先生生長在繁華都市,一輩子沒吃過啥苦頭,他的骨子裡沒有中國文人的悲劇感,更不會以天下為己任,整天憤世嫉俗憂國憂民,甚至不大願意去討論有深度的東西,是屬於世俗中風流才子一路, 是現代享樂主義的代表。
不拘於時,隨心所欲,瀟灑一生,玩出境界,身體力行地解釋了什麼是「食色,性也」。有人說,金庸小說中的洪七公與段正淳,是從他身上拆出來的,真不無道理。金庸寫洪七公,寫段正淳,也完全是欣賞的態度。
什麼是「蔡瀾」?我以為可以一句話解決:老練,精明,世俗,但存底線;有才,好貨,愛色,但不齷齪。
他是周伯通,不是郭靖,無意當大俠,不想充君子,只是個自了漢。這種人,雖顯得有點自私,也不大名門正派,但絕不虛偽,絕不道貌岸然。做事光明磊落,為人敢作敢當,事雙親至孝,待朋友仁義,灑脫至極,也真誠至極。
他之坦率,是常常會讓人面紅耳赤的。比如,他說這輩子最想做的事,是開一間青樓;比如,陪陳魯豫做節目,他不會迴避過去拍三級的事,也不會把自己擇乾淨。以他之聲望與地位,完全可以各種喬裝打扮,但他一概摒棄。我們面對他,大概總會發覺,自己真的很小肚雞腸,看不開,放不下,矯揉造作,無趣可憎。
在男女方面,他向來放浪,更不遮掩。是他自己說,讀中學時,就讓一個比自己大四五歲的女生懷了孕。也是他自己交待的,從14歲開始一年一個女盆友,竟然還一本正經反問,「男歡女愛,這不算過分吧?」作為男女平等制度下成長起來的人,會很看不慣他這種對待感情的態度,花心大少,三觀也歪,但他確實敢直面自己的「劣根性」,坦率不裝。
他也存有他自己的下線觀。他那麼多女友,可是從未聽說他鬧過緋聞;他對「道友」李敖,也很是不屑,認為分手就分手了,幹嘛老把舊愛瘡疤都挖出來說,「不是人,男人不能做這樣的事」。他不是道德模範,逃不過「油膩男」 之譏,但不容易讓人討厭。
世間那些所謂正人君子,表面言之鑿鑿,背地裡荷爾蒙漫溢,暗戳戳的猥瑣至極,至少他不是這等貨色。
不必隱瞞,我其實挺羨慕這位前輩的。潮州,嶺海名邦,自古才人輩出,可就是沒有這種斜溢人物。稍涉誇張地說,以中國之大,也只有一個蔡瀾。
想蔡公一生,遊戲人生,行藏自在,直如古龍筆下人物,何等快意舒爽。吃飯抽菸喝酒泡妞,逢雨便聽雨打芭蕉,落雪就搬紅泥火爐淺斟,寂寞無妨彈劍放歌,雅也好,俗也罷,江湖子弟江湖老,真正自專快意生涯。
他似乎是從來不懂愁為何物的,永遠滿臉堆笑。再窮,再落魄,再不順心,不經意路過蒼蠅館子,只要裡邊坐著個風姿綽約的老闆娘,有還份可口的小菜,就能開懷到要當街嘯歌。此等人生,金庸古龍都寫不透,試問世間幾人能及?
這才是蔡瀾先生,真正逈出一時,讓人翕然推服的地方。他不一定是名副其實「食神」,但必是無盡俗世中的「 高人勝士」。我表面上苛責鄉前輩不少,可想及此點,必脫眼鏡敬禮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