談及六朝時期的倭人,最直觀的史料當數梁代的《職貢圖》。《梁職貢圖》為梁元帝蕭繹所作,描繪了三十餘國朝貢使者的畫像,畫像邊附有題記,介紹該國的歷史、地理、風俗等。《梁職貢圖》現存三種摹本,最完整的是藏於國家博物館的宋代摹本,存有滑、波斯、百濟、龜茲、倭等十三國使者的畫像和題記。該摹本尾部殘缺,中間亦有斷裂,受此影響,倭國使者的題記只剩下前半部分,後半部分其實是宕昌國使者的內容。萬幸的是,雖然倭國使者題記的後半部分缺失,但其畫像保存得較為完整,從中可以一睹六朝時期倭人的面貌。
《梁職貢圖》宋代摹本
《梁職貢圖》中的倭人形象
畫像上的倭國使者裹頭徒跣,前胸袒露,上身僅披一條結束相連的橫幅,其古舊形象與衣冠華麗的鄰國百濟使相比,顯得頗為寒磣。說到這裡,我們很自然地產生一個疑問,那就是《梁職貢圖》中倭人形象的依據是什麼,梁代人是否見過倭人?檢索梁代的史料,我們發現這樣一則記事:
天監元年(502),鎮東大將軍倭王武進號徵東大將軍。(《梁書·武帝本紀中》)
梁武帝曾於天監元年冊封倭王武為徵東大將軍。據此似乎可以推出結論:梁人確實親眼見過倭人,《梁職貢圖》的倭人形象也是據此繪製的。
——但是,且慢!
倭王武(雄略天皇)想像圖
這裡成為關鍵線索的倭王武不僅出現在《梁書》,《宋書》和《南齊書》中也能找到他的身影。我們不妨把相關材料略加整理:
a. 昇明元年(477)冬十一月己酉,倭國遣使獻方物。(《宋書·順帝本紀》)
b. (倭王)興死,弟武立,自稱使持節,都督倭、百濟、新羅、任那、加羅、秦韓、慕韓七國諸軍事,安東大將軍,倭國王。(《宋書·倭國傳》)
c. 昇明二年(478)五月戊午,倭國王武遣使獻方物,以武為安東大將軍。(《宋書·順帝本紀》)
d. 順帝昇明二年,(倭王武)遣使上表曰……詔除武使持節,都督倭、新羅、任那、加羅、秦韓、慕韓六國諸軍事,安東大將軍,倭王。(《宋書·倭國傳》)
e. 建元元年(479),進新除使持節,都督倭、新羅、任那、加羅、秦韓、慕韓六國諸軍事,安東大將軍,倭王武號為鎮東大將軍。(《南齊書·倭國傳》)
f. 天監元年(502),鎮東大將軍倭王武進號徵東大將軍。(《梁書·武帝本紀中》)
經過梳理可以發現不少疑點。首先,倭王武相當於日本史上的雄略天皇,這已是學界的共識,近年來又有出土資料佐證(江田船山古墳鐵刀銘、埼玉縣稻荷山古墳鐵劍銘文)。根據《日本書紀》,雄略天皇在位二十三年,而倭王武的朝貢行動從昇明元年綿延至天監元年,長達二十六年,年代上存在矛盾。其次,即便我們不相信《日本書紀》的紀年,《宋書》與《南齊書》《梁書》在表達上也存在明顯的差異,《宋書》的記事中明確點出「獻方物」三字,而《南齊書》和《梁書》都只記載了進號。最後,建元元年和天監元年的兩次冊封分別發生在齊、梁兩代立國之初,要說倭王武剛好都在現場,這也過於巧合了。
針對上述疑問,最合理的解釋就是:建元元年和天監元年時倭王武並沒有到南朝朝貢,這只是新王朝建立之初對周邊國家進行的遙封,旨在彰顯政權的正統性和合法性。換言之,梁人在繪製《職貢圖》的倭使形象時,其實並沒有親眼見過當時的倭人。
除文獻記載外,考古資料也證明了這一點。從日本列島五至六世紀的古墳中出土了大量的人形埴輪(出土於日本古墳內的一種土偶殉葬品),從埴輪的形象來看,列島居民的服飾已經有了很大的改進:男子上著交領衣,下著長褲,膝蓋下以帶捆縛,女子則穿著長裙,甚至出現了製作精美的甲冑。總之,這一時期的倭人早就告別了裹頭徒跣、橫幅為衣的時代。
盛裝男子埴輪1
盛裝男子埴輪1復原
盛裝男子埴輪2
盛裝男子埴輪2復原
盛裝女子埴輪
盛裝女子埴輪復原
群馬縣太田市飯塚町出土武士埴輪
既然梁代人未曾見過倭使,那麼倭人形象的依據又在哪裡呢?由於題記殘缺,這一問題始終未能得到很好地解答。直到2011年,中國學者趙燦鵬從葛嗣浵(1867—1935)撰《愛日吟廬書畫續錄》中發現了《梁職貢圖》的另一摹本,那就是清人張庚(1685—1760)的《諸番職貢圖卷》。根據葛氏的著錄,張庚的摹本共存題記十八則,其中高昌、高句麗、斯羅等七國為宋摹本所無,更重要的是,該摹本對倭國的題記有完整的收錄。通過文本對比可以得知,《梁職貢圖》中倭國使者的題記絕大部分取材於《三國志·東夷傳》,極少數來自《後漢書·東夷傳》。《三國志》中關於倭人「以木綿招頭,其衣橫幅,但結束相連」的記載也與《梁職貢圖》中倭使的形象十分吻合。
至此,我們可以得出結論:梁人並沒有親眼見過倭國使者,《梁職貢圖》中的倭人圖像是由《三國志·東夷傳》的記載加工而來,其實反映了三世紀中期的倭人形象,與當時倭人的實際形象存在著近三個世紀的差距。昇明二年後,南朝與倭國的外交關係中斷,等倭國使者再次踏足中原王朝時,已經是隋文帝的開皇二十年(600)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