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牛春杖,無限春風來海上。便丐春工,染得桃紅似肉紅。春幡春勝,一陣春風吹酒醒。不似天涯,捲起楊花似雪花。」
酩酊大醉後的蘇東坡,忽被一陣春風吹醒,眼見百姓們忙於播種,耕牛於阡陌農田間犁地,青幡飄蕩搖曳風中,但見「垂天雌霓雲端下」,又覺「快意雄風海上來」,楊花漫天宛如白雪,一派春季忙碌之景,信手揮毫寫就此詞。
無論是從這首小令的字面還是意境,都不難看蘇東坡在文中表現的喜悅之情。
而事實上,誰又能想到,東坡筆下如此美景所真正描寫的卻是在一千年前那個缺醫少藥,氣候炎熱,土人叢生,毒蟲櫛比,長途跋涉,多少被貶的讀書人寧願掉腦袋都不願意去的海南,「九死南荒吾不恨,茲遊奇絕冠平生」。
如果一定要把蘇軾的人生做一個分水嶺,那麼以「烏臺詩案」為界,之前是一個年少輕狂,胸懷天下,被宋仁宗稱為「子孫相」的政治家蘇軾,之後就是一位漂泊江湖,發配蠻荒,樂觀豁達,淡然從適的詩人蘇東坡。
在本書《也無風雨也無晴:蘇東坡的詩詞與人生》中,作者史良昭先生以蘇軾沿途行路足跡為經,詩詞文章為緯,通過四十九篇獨立成篇的短文,串聯出這位中國歷史上的傳奇人物一生跌宕起伏的官場仕途和人生際遇。
全書以詞話漫話的形式,從蘇軾各個時期的詩詞入手,解讀蘇軾的政治成就,人際交往,和思想理念。
史良昭先生將蘇東坡的生命歷程,作品內涵作為核心重點,融風雅之藝術,生活之趣味於一體,每一篇往往將一兩首詩詞和人生的重要事件相互關聯,既可以展現蘇軾文章之魅力,又可以將詩人的人格內核和當時歷史脈絡風土人情緊密結合,互相關聯。
我想在中國古代的文人經歷中,再不會有如同蘇軾一般「大起大落」的起伏波折,更不會有他如此強悍又豁達的內心,用來抵擋人世間所面對的一切挫折和冷遇。
說到「大起」,蘇東坡的仕途開始只能被形容為一帆風順,以一句「皋陶為士,將殺人。皋陶曰殺之三,堯曰宥之三。」受到北宋文壇宗主歐陽修青睞,後又憑藉詩文獨步天下。
說到「大落」,在「不可殺士大夫」的北宋,他幾乎跌倒了讀書人能觸摸到的最底層。
而和那些自怨自艾文人所不同的是,蘇東坡自始至終保持著安之若素的心態,越活越明朗,越活越健談,春風得意時,他志存高遠,潛心文學,關心時事,人生失意時,他苦中作樂,不忘初心。
正應了《菜根譚》中所言:「居軒冕之中,不可無山林的氣味;處林泉之下,須要懷廊廟的經綸。」
孔子曰:「文質彬彬,然後君子。」
在「才學」之道上,蘇東坡堪稱「古今完人」。
論文章,他是「唐宋八大家」之一,和唐朝韓愈並稱「韓潮蘇海」;
論寫詩,氣象高遠,如同長江大河,風起雲湧,和黃庭堅並稱「蘇黃」;
論填詞,雄放豪宕,瑰麗雄奇,開豪放詞派之先河,與辛棄疾並稱「蘇辛」,連秦少遊都有「惜與三蘇同時」之嘆;
論書法,豐腴跌宕,天真爛漫,號稱北宋「四大家」之首;
論繪畫,簡勁掀舞,天工清新,成「湖州竹派」之先驅;
論學術,融釋道於儒,開「蜀學」之標杆;
除此之外,習瑜伽,練牽引之術,精通佛道修行,足以和當世高僧方士坐而論道。
在為官之道上,蘇東坡同樣有著與那些迂腐文人截然不同的政治天賦,他一生足跡遍布大江南北,每到一處,都積極整治地方弊病,消除頑疾,肅清不良,哪怕力有不逮,也盡己所能為地方百姓謀取利益。
任職黃州,革除當地溺殺嬰兒之陋習,並且募捐籌款,以為「若歲活得百個小兒,亦閒居一樂事也」;
主政徐州,恰逢黃河決堤,親上堤壩督工,四十天不下一線,「長洪鬥落生跳波,輕舟南下如投梭。水師絕叫鳧雁起,亂石一線爭磋磨」;
通判杭州,他滅蝗蟲之災,判官妓從良,修浚西湖六井,疏通茅山、鹽橋二河,修築蘇堤,「朝曦迎客豔重岡,晚雨留人入醉鄉」;
知州密州,他抗旱災,罷募人充役,上書直言用鹽專賣害處,平息匪患,「會挽雕弓如滿月,西北望,射天狼」;
知事登州,改官鹽為自產鹽,駐軍練兵,加強海防,作《登州海市》,成蓬萊閣天下「四大樓」之名,「蕩搖浮世生萬象,豈有貝闕藏珠宮」;
以龍圖閣學士(包拯也是這個加官)出知潁州,治理潁州西湖,修東西二橋,「坐思吳越不可到,借君月斧修朣朧」;
赴任揚州,取消芍藥萬花會,暫緩催收積欠,改革倉法,降低米價賑濟災民,「歌扇縈風,吹散一春愁。試問江南諸伴侶,誰似我,醉揚州」;
被貶惠州,建兵營三百座,籌款修建惠州東西兩座鐵橋,「春風嶺上淮南村,昔年梅花曾斷魂。豈知流落復相見,蠻風蜑雨愁黃昏」;
哪怕就是發配到不毛之地儋州,他也傳學於當地學子,後來蘇門之下學生薑唐佐成為了海南歷史上第一位科舉進士,「試問嶺南應不好。卻道。此心安處是吾鄉」。
可以這麼說,與那些尸位素餐,投機取巧在神宗朝堂新舊黨爭裡鑽營奔競的政客相比,蘇東坡才更接近於一位千古讀書人心目中造福一方的清官能臣之楷模。
在詩文為官以外,蘇東坡同時也是個妙人,他的妙在於會「吃」。
在「民以食為天」的中國,蘇軾不僅愛吃,也會吃、懂吃、寫吃、更能創造吃,「自笑平生為口忙,老來事業轉荒唐。長江繞郭知魚美,好竹連山覺筍香」。
有條件時,儘可能開掘創造,研發新品,「東坡肉」、「東坡餅」、「東坡豆腐」皆出自他手。
同時,愛吃豬肉,愛飲酒,愛品茶,「萎蒿滿地蘆芽短,正是河豚欲上時」,「盧橘楊梅次第新」,「日啖荔枝三百顆,不辭長作嶺南人」。
在沒有條件被貶海南時,蘇軾啃著大芋頭,曬著大太陽,和當地民眾聊天扯著閒篇,說著鬼故事。
很多時候我總相信,人還能吃得下飯,日子總不算太壞。
身逢變革,仕途蹉跎,有時候總需要一點點理想主義的支撐才能挨過最難熬的時光。
蘇東坡是個務實的人,但他的務實讓他不足以在更高層次脫離具體政務,只存在是意識形態的波雲詭譎的朝堂搏殺中全身而退,理性讓他無法對自己對手身上的閃光點視而不見,這也意味著在王安石變法新舊黨爭擺開陣勢的那一刻,蘇軾就註定無法全身而退,註定會是個失敗者。
而同樣,從今人的角度看待蘇東坡的人生卻有著另外一種解讀,我們總無法明白到底是什麼樣的精神力量讓官場失敗者蘇軾在逆境中把自己活成了風姿綽絕的文人蘇東坡。
又是何種豁達幽默的人生態度,讓他能夠發出「上可陪玉皇大帝,下可以陪卑田院乞兒。眼前見天下無一個不好人」的感慨。
大概,蘇軾的人生更像是一碗熱騰騰的雞湯,它的意義是讓那些保持理性氣質的理想主義者們始終相信,心懷樂觀,從容正直,即使在坎坷跌宕的人生旅途裡依舊能活出屬於自己的精彩。
王安石退居南京後,有次蘇東坡從黃州回京繞道看他,王安石騎著毛驢去碼頭接他。
二人同行,發現一房子根基已動,一面牆向東傾斜。
王安石出上聯道:「此牆東坡斜矣!」蘇東坡仰頭大笑,隨即吟下聯反譏:「是置安石過也!」
曾經勢同水火的政敵,如今相逢一笑。
根據蘇東坡自己的說法,他和韓愈一樣同是摩羯座,他曾說:「退之詩云:『我生之辰,月宿南鬥。'乃知退之磨蝎為身宮,而僕乃以磨蝎為命,平生多得謗譽,殆是同病也。」
故以此推之,蘇韓二人同事仕途蹉跎,命途多舛。
在西方星相學上來講,摩羯座的人主觀意識強烈,懷揣理想,堅持己見,從容不迫、深思熟慮,待人親切和藹、心胸寬廣,即使遇到挫折也可以砥礪前行,憑藉頑強的毅力及意志力邁向成功。
由此可見,中外古人皆不欺我。一笑。
蘇東坡的一生幽默自信,隨遇而安,和李太白相比豪情猶在,少了點自負,與陶淵明相比悠然甚之,卻沒有他的戾氣。
後人說「人生若有不快活,只是未讀蘇東坡」,人於逆境中之快活方為真快活。
雖然一生才能,終究未能在仕途官場上出將入相,一展抱負,卻在事業的另一頭成就了自己積極樂觀的人生。
「休對故人思故國,且將新火試新茶。詩酒趁年華。」
對,年華似錦,不妨詩酒作伴,故國雖遠,一尊還酹江月。